走出門,院外竹籬處站著一個三十餘歲,穿著灰綢長衫,細皮嫩肉,顯得有幾分斯文文的男子。
他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但是顧燕喬卻很敏感地從他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不耐煩。
搜尋原身記憶,顧燕喬認出了來人。
顧水生道:“大哥!”
這人正是在文鼎書院的顧家老大顧卓曄。
他露出一個笑容,語氣很是誠懇,道:“四弟,我聽說了你的事,立刻就從書院請假回來了。這件事,你受委屈了!”
顧水生看著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顧卓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滿是替他生氣的語氣,道:“我已經罵過你大嫂了,出的什麼餿主意?竟然敢打五丫的主意,回頭我讓你大嫂給你們道歉!”
“不用了!”顧水生聲音有些艱澀。
“怎麼不用?”顧卓曄義憤地道:“你大嫂頭髮長見識短,根本不知道我顧家兄弟的感情,若她下一次再敢這麼做,我就休了她!”
顧燕喬心裡有些著急,她想過去悄悄扯扯顧水生衣袖,但是這麼做沒有什麼意義,明顯又突兀不說,也只能解決這一時。
顧卓曄這話說得多好聽,只要顧水生對顧卓曄還有兄弟之情,她又能阻止幾次?爹爹平時被忽略得太徹底,要是生出士為知己者死的想法來,那才糟糕。
她捏緊小拳頭,默默地看著。
顧水生抿了抿唇,強笑道:“過去了的事,不提了!”
“不行,四弟你受了委屈,身為兄長,我怎麼也得為你出了這口氣。四弟,跟我走,現在我就去找她們!”
顧水生後退一步,忽地彎了下腰,行了個禮,道:“秀才老爺,現在我不再是你的四弟了。我說過,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不會去的,另外,我這破窩棚又髒又亂又小,就不留你了。你請回吧!”
顧燕喬剛看到顧水生的表情,心裡還有些咯噔,此時嘴角悄悄上揚,壓都壓不住。
顧卓曄是讀書人,慣會花言巧語,在爹爹這裡吃憋,想想都好好笑!
顧卓曄不悅道:“四弟,你這說的什麼話?別人叫我秀才老爺,那是別人,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在大哥面前,可不興這樣!”
他又道:“四弟,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我們都是一家人。母親年紀大了,有些糊塗,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顧水生略略垂下頭,道:“都過去了!”
顧卓曄笑著道:“這就好,出族的事就太嚴重了。一家子親兄弟,鬧什麼出族呢?我會跟母親說,再去找族長,把你們的名字再添上族譜。”
周鳳,顧燕喬,顧平宣兄弟都站在門口,看著院門處的兩人。
顧卓曄沒有要進來的意思,顧水生也沒有邀請他進來的意思。
看見顧水生不說話,顧燕喬心裡嘆氣。
這個時代對出族的人很苛刻,而且還被人看不起,顧卓曄親自出面,又把姿態放得這麼低,顧水生會動心很正常。
顧平安很不安,他扯著顧燕喬的衣袖,低低地道:“姐姐,平安不想回去!”
顧平宣緊緊皺著小眉頭,回去後又吃不飽,還要被奶罵,被顧錦聰打,他也不想回去!
顧燕喬悄聲道:“放心吧,爹爹不會回去的。我們要相信爹爹,是不是?”
兩個小傢伙這才鬆了口氣。
顧卓曄語氣愈發溫和,道:“四弟,出族之人,生存艱難,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平宣平安想。他們長大了也會抬不起頭來!”
顧水生眼神里有一抹痛苦之色,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一起的妻兒們,眼裡很愧疚。
顧卓曄覺得說得差不多了,溫聲笑道:“你們一家住的屋子都在,我已經叫你嫂子們給你打掃乾淨了。你今天就搬回去,這破窩棚的確太小太髒,還是一家人一起住著好。你放心,有大哥在一天,肯定不能看著你受委屈!四弟,你一直不同意,可是怕娘和族長不同意?”
顧燕喬撇嘴,顧卓曄這個做大哥的因為是秀才,在家裡很有話語權,如果他開口,顧老太就是再不願意,也會同意。再說,顧老太怎麼會不願意多幾個人剝削?
偏偏顧卓曄還做出一份一心為弟弟的嘴臉來,是想讓爹爹承他的情,被他感動吧?
果然讀書人的嘴,騙人的鬼!
顧水生輕輕搖搖頭,道:“不是!”
顧卓曄笑著道:“你不用怕他們不同意,這件事我能做主!”
顧水生沒說話。
顧卓曄再接再厲,又拍拍他的肩,道:“行了,當哥的不會騙你。現在我就帶你去找族長和里正,在族譜上把你們一家的名字加進來!以後行事可不能再這麼衝動了!”
他像個諄諄教導的大哥,溫和又親切,嘴角含著笑意,斯文又儒雅。同時,他的話中又有一股讓人抗拒不了的力量。
那是他長久以來在顧家俯視所有家人而自然形成的權威!
那也是別人因為他是秀才老爺,用敬畏的目光把他養出來的優越!
說著,他就轉過身,走了幾步,卻發現顧水生沒有跟上。他的腳還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
顧卓曄回頭,催促道:“四弟,跟上啊!”
顧水生再看一眼妻兒,和顧燕喬亮晶晶清澈又無辜眼神對上,喬兒眼裡都是擔憂呢。他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搖著頭道:“秀才老爺,不用了,我在這裡住著挺好!再說已經出族,就不麻煩了!”
“四弟,別鬧脾氣!”顧卓曄用大哥的口吻道:“這裡好什麼好?天晴擋不了太陽下雨擋不了水!你不為自己考慮,不為孩子們考慮嗎?出族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以後會越來越艱難,平宣平安以後連媳婦都難說到,你也會一直被人戳脊梁骨!你受得了,孩子們受得了嗎?”
顧水生笑了一下,剛才他臉上一直帶著一些麻木和呆滯,這一笑,也很快就收,看著苦澀又似乎有淡淡的自嘲。
他道:“秀才老爺,你慢走,不送了!”
顧卓曄還想勸,但顧水生已經轉身了。
他眼底閃過一抹慍色,口中卻愈發溫和,愈發苦口婆心地道:“四弟,人若衝動做錯了選擇,影響的是一輩子。大哥的話你好好想想,大哥遲些再來找你!”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
顧燕喬感覺爹爹的腳步沉重了許多,不禁抿抿嘴,她明白,爹爹在擔心什麼。
出族後會被人看不起,什麼都難。
不過,爹爹應該也能感受到,這才出族幾天,他們一家人都開心了許多,孃親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還有這個大伯,口中說得很是好聽。
但是顧老太和張海秀做的那些事,他哪件不知道?哪件不是他默許的?
對於爹孃來說,苦和累不算什麼,受委屈也不算什麼,但是他們一定不會願意再讓自己和平宣平安再跌進那個泥潭裡。
離開的顧卓曄臉色頓時鐵青。
他當然不是特意為了顧水生出族的事回來的。
甚至,他回來時還不知道顧水生已經出族。
他還記得,今天上午,他正和同窗們在一叢花樹下談詩論文,突然聽說監學找他。
他很高興。
幾天前書院的所有學子就聽說,省城的書院有意在他們書院招兩名學子。
能進省城書院,預示著將有更好的講書和教習,更好的環境和條件,更好的師資和人脈,更開闊的天地,也預示著飛黃騰達的機會,一個個都鉚著勁在努力。
他還看到幾個同窗羨慕的眼神。
他也很志得意滿,他才三十五,正是壯年,明年科舉,他定能一舉得中!
當他走進監學的辦公所,卻差點氣得把整個辦公所都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