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髮是在清晨六點。
冬日的天亮得晚,剃頭師傅來的時候,天還是暗的。
許爾晴看著隔壁的大姐三下五除二被剃頭師傅利索剃成一個光頭,心裡那點傷心、糾結、鬱悶在驚歎中全都化為了烏有,等輪到她的時候,剃頭師傅只用了一分半鐘,許爾晴那留了十幾年的長髮便頃刻消失了。
“師傅您這技術也太熟練了吧!幹了幾年啊?”
許爾晴剃完後,竟然因為讚歎,跟師傅嘮起了家常。
傷感?那是半分沒有了都。
等周諾急匆匆趕過來的時候,一進門,就看到許爾晴頂著個光可鑑人的滷蛋,坐在病床上翻卷宗。
“不是吧,我定了五點的鬧鐘,怎麼還是沒趕上啊。”
周諾很是愧疚,她可是打算從頭到尾陪著許爾晴渡過這個難關的,包括剃頭,包括上手術檯。
多年的默契,許爾晴一下便看出來,當即丟了卷宗,雙手抱著光頭,朝周諾委屈巴巴地哼唧起來,周諾立馬就顧不上愧疚,連忙跑上前抱著許爾晴安慰。
“好了好了,不哭哈,剃完頭髮長得更快。哎,我以前咋沒發現你頭型這麼好看吶,這要放古代,肯定是個俊俏小尼姑。”
“古代大部分尼姑都被迫當暗娼,我有這麼可憐嗎?”許爾晴裝得更委屈。
周諾一聽,立刻呸呸兩句:“呸呸,咱們現在不是吃人的舊社會,我說錯了,你眼下這造型,算是先鋒女rapper。”
兩人插科打諢了幾句,話一直不斷,都在避免談及下午一點要迎來的那場生死考驗。
然而,不知何時,兩人漸漸都止住了話頭,病房一下子變得極安靜。
一會兒後,許爾晴出聲打破了沉默。
“一年前我立的遺囑你還存著吧?入院前,我又新增了一份遺囑,寫明瞭我這一年新增收入的分配,就放在我家客廳的茶几上,要是出了意外,你記得去拿。”
周諾悶不吭聲了幾秒後,才道:“知道了。”
許爾晴又看了看左右。隔壁床出去吃大餐去了。大姐明天上午的手術,這是術前最後一頓,聽說要敞開了大吃一頓,應該很久才會回來。
護工也不在,許爾晴便趁機湊到周諾身前,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一年前我買了不少黃金,現在應該增值了不少,算起來差不多有二十萬,就存在咱們律所樓下的銀行保險櫃裡,密碼是你生日,萬一我有了萬一,你就把它當備用金,以後急需的時候取出來用。”
周諾定睛注視著許爾晴,許爾晴被她看得發毛,不解道:“怎麼了?”
下一秒,周諾把手放在許爾晴的光頭上猛挼,邊挼邊陶醉道:“這大燈泡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晃得姐姐我心都癢了,哇,這手感,不錯嘛。”
許爾晴被挼得哇哇亂叫,不停掙扎:“諾姐,我跟你說正經事呢……放開……你放開我……”
兩人正打鬧著,餘時突然走了進來,周諾立刻鬆開許爾晴,揚起微笑,裝作無事般打招呼。
“餘主任,您怎麼來了?不是聽說您今天有四臺手術嗎?”
“哦,午間休息。”餘時掃了許爾晴的光頭一眼,又抬眼繼續跟周諾道:“等會兒護士會來給她輸一瓶葡萄糖,防止病人體力不濟。手術時間大約為四個小時,等候的過程心態放平。”
“好的。餘主任您可真貼心,手術間隙還特地跑過來跟我們說一聲。”周諾感慨。
餘時微笑,視線又掃了下許爾晴的光頭。
許爾晴察覺到餘時的目光,鬱悶地想死。
唉!這下美女形象也成渣了,以後還能睡上餘時嗎?
不行,許爾晴覺得,自己得自信,她光頭也挺好看的,算是別樣風姿!
嗯,沒錯!
“諾姐,這都中午了,你趕緊去吃飯吧,早上來得早,又沒咋吃,等會兒我還沒下手術檯呢,你別再倒下了。”
周諾點點頭:“行,我等會兒就去吃。”
“別等會兒啊,就現在吧,我想念炸雞的味道了,要不你打包一份過來吃吧,我過過眼癮也好啊。”
“行吧,那我現在去買。”周諾拿著包就要出門,“餘醫生,要不要給你帶一份?”
餘時:“不用,醫院訂了餐。”
“好,那我先走了哈。”
周諾說著離開,許爾晴等周諾走遠了以後,才看向餘時。
“學長,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餘時早就察覺出許爾晴是故意支開周諾,便點了點頭,問道:“什麼事?”
看許爾晴那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餘時心中警鈴大作——不會又是問要不要睡吧?
許爾晴扯出一絲笑容,斟酌著道:“我不是不相信學長你的水平,只是萬一我沒那麼幸運,不在人世了……你們醫院有相熟的殯儀公司吧?你能聯繫他們,儘快把我火化了嗎?”
餘時愣了,看著許爾晴不語。
“這樣的話,諾姐就不會傷心太久了。我的葬禮她肯定是要全力操辦的,有事要做,她就沒心思想別的了。哭太久會傷身,就讓她在我的葬禮上一次性哭完好了。至於骨灰,我家人的骨灰當年都被我撒河裡了,我的也撒河裡吧。”
許爾晴捧著臉想了想,又否定了。
“不行,這樣以後諾姐遇到想吐槽的事,都沒辦法對著我的骨灰吐槽……可是諾姐人這麼好,肯定很快會找到比我還親密的朋友,她不會到時候把我忘了吧……”
許爾晴撇著嘴,專注地設想著有一個人會在她死後代替她成為諾姐的好朋友的事,餘時被她的樣子逗樂了,不禁笑出了聲。
許爾晴鬱悶地轉頭看向餘時:“很好笑嗎?我就諾姐一個好朋友,佔有慾強點,有問題嗎?”
餘時笑著搖搖頭:“沒問題。”
許爾晴注視著餘時,忽然嘆了口氣,語氣也悲傷起來。
“學長,你會用多長時間忘記我?”
餘時的笑容緩緩消失,看到許爾晴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流露出幾分留戀。
許爾晴輕聲道:“八年吧,八年後再忘記我吧。你知道八年這個時間,對我們兩個意味著什麼。”
餘時心中一動,一股悲傷從心底湧出,逐漸蔓延全身。
八年前,他因為仇恨,用那種方式羞辱了眼前的女孩。八年來,他一直記著她,因為恨,因為惱,因為愧。
可昨夜真相大白,恨與惱俱都消散,餘時發現自己這八年來恨錯了人,許爾晴是無辜受累。
曾經的恨有多深,現在的愧就有多深。
如果許爾晴真的因為萬分之一的概率沒有挺過手術,接下來的八年,餘時覺得自己一定會在愧疚中度過。
病房又陷入了寂靜,看慣生死的餘時呆站在許爾晴的病床前。
“對不起。”
餘時吐出了那句昨晚就想說出的抱歉。
許爾晴對餘時笑笑,雙手環抱起膝蓋,不語。
餘時以為許爾晴是因為面臨生死,看淡了,一笑泯恩仇。他因此更加愧疚。
可許爾晴的胳膊下,卻是一抹餘時看不見的壞笑。
呵呵,以為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就能把那件事揭過了嗎?想得美!
她許爾晴可是很記仇的。
嘿,她就是故意提醒餘時八年前的事的。
就算她要死,她許爾晴也要變成一個魔鬼,纏著餘時八年,讓他夜夜愧疚,體會下許爾晴這八年裡被他當初的舉動折磨得輾轉難眠的滋味!
萬一她真死在餘時的手術檯上了,這“八年”,就是她的遺言!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