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次日,卯時三刻。
姜綰立在紫禁城神武門前,鵝黃纏枝紋披風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袖中《治水策》用蜀錦細細裹著,壓得手腕發沉——這是父親熬了三夜,在密詔字跡間夾縫寫下的治河良策,末頁還綴著半闕殘詩:“金鱗本非池中物,卻向人間問水程。”
“姜家姑娘,請。”引路的老太監尖細嗓音驚醒沉思。她抬眼望去,白玉階如銀龍盤臥,盡頭青鸞殿飛簷下懸著九盞琉璃燈,燭火在晨霧中明明滅滅,恍若夢中見過的場景。
及笄禮後這半月,掌心的金邊銀杏葉早已枯槁,卻始終被她收在妝匣底層。昨夜父親將密詔藏入暗格時,燭影在他鬢角染出霜色:“陛下新政初行,河道淤塞一事,需留三分餘地。”她懂父親的顧忌——當年先帝驟崩,新君蕭景珩登基不過半載,朝中三派勢力暗潮湧動,治水策若太過鋒利,反會紮了自己的手。
行至轉角處臺階,忽然一陣狂風捲過丹墀。姜綰下意識按住鬢邊玉簪,鵝黃披風卻“呼”地飛起,如一片輕盈的雲,徑直撲向轉角處的玄衣男子。
蕭景珩正與貼身太監王順說著邊疆軍報,忽見一片鵝黃鋪天蓋地而來。他本能後退半步,披風邊緣已拂過鼻尖——是極淡的芍藥香,混著松煙墨味,像極了半個月前夢中那抹倩影。
“失禮了!”姜綰慌忙上前,指尖觸到披風下襬時,對上一雙深潭般的眼眸。男子墨玉簪松綰長髮,眉間一點硃砂痣在晨光中若隱若現,腰間玉佩流蘇輕晃,正是她夢中所見的“景珩”二字。
“姜家女兒都這般大膽?”蕭景珩指尖捏住披風一角,唇角微揚,眼底卻掠過一絲錯愕。昨夜他翻遍《大雍輿圖》,總覺得“姜綰”這名字與十年前江南水災時,那個冒死遞上水文圖的小女孩重疊。此刻見她耳尖泛紅,竟比畫中更生動幾分。
姜綰低頭請罪時,忽見男子袖中滑出半塊碎玉,落地時發出輕響。紋路竟與夢中玉佩分毫不差!她瞳孔驟縮,想起父親書房暗格中,那道刻著“景”字的殘玉——難道先帝密詔,真的與眼前人有關?
“陛下,該更衣了。”王順的提醒打破僵局。蕭景珩收回碎玉,指尖劃過姜綰垂落的髮梢:“披風暫存朕處,待宮宴後……”話未說完,遠處鐘鼓齊鳴,青鸞殿正門轟然洞開,禮樂聲如潮水湧來。
宮宴設在青鸞殿二層,鎏金案几沿丹墀排開,中央舞池鋪著波斯進貢的織金地毯。姜綰跪在御案前三尺,望著案頭堆成小山的奏報,忽然瞥見自己的《治水策》正壓在最上方,封皮上硃筆批著“姜氏女官”四字,墨跡未乾。
“聽聞姜大人染恙,特命長女代呈國策。”左相李崇賢的話裡帶著刺,“女子治河,亙古未聞啊。”殿中響起低低的嗤笑,唯有蕭景珩端起琉璃盞,琥珀色葡萄酒在燭火下流轉:“李愛卿可知,大禹治水時,其妻塗山氏亦曾觀天象、測水文?”
姜綰抬頭,撞上他灼灼目光。展開策論時,指尖觸到內頁夾層的粗糲——父親果然在第七頁留了後手:“河道疏浚需分三年,每年留三成舊堤。”她忽然想起夢中男子喂錦鯉時的場景,那些錦鱗總在魚食落下時先擺尾試探,原來父親早將朝堂比作深潭,教她留一線生機。
“陛下,治河需用三十萬青壯,糧草調度……”戶部尚書剛開口,蕭景珩忽然將《治水策》推至姜綰面前:“姜女官可曾算過,若遇今夏暴雨,舊堤能抗幾成水勢?”
她垂眸,指尖劃過策中“舊堤加固”四字:“回陛下,舊堤若以糯米漿混合桐油修補,可抵百年一遇洪水。”殿中譁然——糯米漿築堤乃民間偏方,從未載入官修《河防通典》。蕭景珩卻輕笑一聲,從袖中取出半幅殘圖:“巧了,朕這裡也有張水文圖,與姜女官的策論……倒有七分相似。”
姜綰望去,圖上墨跡斑駁,某處水閘標記旁竟畫著只歪扭的小錦鯉——正是她及笄禮前夜,在父親書房偷畫的記號。喉間突然發緊,她終於確定,眼前這位帝王,早在十年前便與姜家有了牽扯。
酉時初刻,舞姬退下,殿中燭火漸次點亮。蕭景珩忽然起身,玉扳指劃過御案:“諸位愛卿,隨朕觀星。”眾人隨他至殿外露臺,姜綰卻被王順悄悄拉住:“姜女官留步,陛下命您……去偏殿取披風。”
偏殿燭影搖紅,鵝黃披風正搭在紫檀木架上。姜綰剛要取,忽見架下錦盒半開,裡面躺著十二塊碎玉,每塊都刻著不同字跡——“景”“珩”“江”“南”……她心跳如鼓,指尖撫過其中一塊刻著“綰”字的殘片,邊緣還帶著新磨的痕跡。
“怎麼,對朕的‘拼圖’感興趣?”蕭景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卸了外袍,只著月白中衣,髮間墨玉簪換了銀竹紋,倒像個溫潤的世家公子。姜綰慌忙退開,卻撞上文案,硯臺裡的墨汁潑在碎玉上,竟顯出血線般的紋路——正是大雍河道走向。
“十年前,朕在江南見過一個小女孩。”他拾起刻著“綰”字的碎玉,指尖劃過她掌心,“她趴在水閘邊畫圖紙,髮間彆著朵枯萎的芍藥。後來水患退去,她留給朕半塊碎玉,說‘等玉成圓,便是河清海晏時’。”
姜綰怔住。那年她隨父親赴江南治水,的確遇見過個受傷的少年,他躲在破廟裡,懷裡抱著半塊刻著“景”字的玉。她將隨身玉佩掰成兩半,把“綰”字那半塞給對方:“帶著這個,去京城找姜明修。”卻不想,那少年竟是當今陛下。
“原來陛下早就知道……”她聲音發顫。蕭景珩忽然湊近,鼻尖幾乎觸到她眉心跳動的硃砂痣:“朕知道的,還有你父親書房暗格裡的先帝密詔。”殿外忽然傳來雷聲,他退後半步,將披風塞進她懷裡:“宮宴後隨朕去御書房,有些東西,該讓你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