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時節,紫禁城的簷角掛著珠簾般的雨絲。姜綰攥著內務府發的墨綠官服,站在御書房外,指尖被玉扳指硌得生疼——那是父親昨夜塞進她掌心的,刻著小小錦鯉紋,與蕭景珩碎玉上的紋路暗合。
“姜女官,請。”王順掀開明黃帷帳,殿內松煙墨香混著沉水香撲面而來。姜綰抬頭,見蕭景珩正倚在窗前,手中握著她昨日呈的《治水策》,袖口金線繡的銀杏葉在晨光中流轉,與她妝匣裡的枯葉一模一樣。
“昨夜看了愛卿的策論。”他轉身時,墨玉簪換成了竹節紋銀簪,“‘留三成舊堤’雖是穩妥之法,卻少了些破局的銳勁。”話音未落,已將策論推至她面前,硃筆在“暴政”二字旁畫了個醒目的圈。
姜綰垂眸。這二字指的是山東巡撫奏報中,百姓對新修堤壩的怨言。她握筆的手頓了頓,忽然在“暴”字上加了幾筆,墨色暈染成“仁”——父親曾說,治水如治民,需剛柔並濟。
蕭景珩看著她改動的字跡,忽然低笑出聲。他繞過紫檀雕花案几,靴底踏在青磚上發出輕響,停在她身後半尺處:“愛卿這是覺得,朕的新政太過嚴苛?”
溫熱的呼吸掃過她耳垂,姜綰指尖一顫,狼毫在宣紙上洇開個小墨團。她能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卻仍穩住聲線:“回陛下,苛政猛於虎,仁政方能聚民心。”
“錯了。”蕭景珩忽然覆上她握筆的手,指腹擦過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十年前在江南握慣了刻刀的痕跡。他帶著她的手在“仁政”二字上重寫,筆尖在“仁”字右半收筆時,故意拐了個彎,竟成了桃心狀的紅痕。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他的聲音沉下來,指節叩了叩策論上的河道圖,“舊堤若不徹底清淤,三成便是三成隱患。愛卿該明白,朕要的不是粉飾太平,而是……”話到此處忽然頓住,指尖劃過她腕間玉鐲——那是先帝賞賜姜家的“河清鐲”,鐲身刻著九曲黃河。
姜綰忽然頓悟。父親在策論裡留三成舊堤,是為了給舊臣留顏面;而蕭景珩要的,是借治水之機,徹底清洗河道衙門的貪腐。她望著他筆下剛勁的“仁政”二字,終於明白,所謂博弈,從來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刀刃上跳舞,既要斬除荊棘,又要護住掌心的玫瑰。
卯時三刻,六部尚書陸續入殿。姜綰退至書案西側,看著蕭景珩批奏摺的手,忽然發現他每寫三行,便會在句尾畫片竹葉——與她繡帕上的歪扭竹枝如出一轍。
“陛下,河道衙門呈來的賬冊……”戶部尚書捧著半人高的賬冊跪下,聲音發顫。蕭景珩卻翻著《齊民要術》,頭也不抬:“讓姜女官看看。”
姜綰接過賬冊,指尖在“糯米漿採購”一項上停住。賬面記載三十萬石糯米,實際用量卻只有二十萬,餘下十萬石的去向成謎。她抬頭,撞上蕭景珩意味深長的目光——原來改“暴政”為“仁政”,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局,藏在這層層疊疊的賬冊裡。
“回陛下,糯米漿築堤需用新磨糯米,陳米易生蟲。”她故意提高聲音,“而賬冊中‘陳米’條目下,竟記著三倍於市價的採購價。”殿中譁然,河道總督額上冷汗直冒。蕭景珩忽然輕笑,拋給她一支硃砂筆:“愛卿不如直接標出貪墨之處?”
筆尖在賬冊上游走,姜綰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江南破廟裡,那個教她用炭筆在樹皮上畫水閘的少年。此刻他坐在龍椅上,眼底映著她的倒影,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暴雨傾盆的午後,他說:“等我成了治水的人,定要讓天下的河,都清得能照見星星。”
正午時分,雨停了。蕭景珩命人送來櫻桃畢羅,瓷盤裡擺著五隻小點心,做成錦鯉形狀,魚眼處點著金箔。姜綰看著他夾起一隻,忽然想起及笄禮的夢——那時他喂的錦鯉,眼睛也是這樣金閃閃的。
“陛下怎知臣女愛吃甜食?”她接過瓷盞,桂花蜜水的甜香混著他身上的沉水香,在舌尖縈繞。蕭景珩托腮望著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桌案上的碎玉:“朕不僅知道你愛吃櫻桃畢羅,還知道你十歲時,曾在姜府後園摔碎過三隻青瓷碗,就為了學刻‘景’字。”
姜綰差點嗆到。那是父親帶回的碎玉殘片,她偷偷刻著玩,卻總刻不好“景”字的結構。此刻見他似笑非笑的模樣,忽然明白,十年間他對姜家的監視,從來不是懷疑,而是……保護。
“陛下調查臣女?”她挑眉。蕭景珩忽然湊近,鼻尖幾乎觸到她眉間硃砂:“朕調查的,是十年前那個在水閘邊哭鼻子的小丫頭,為何能畫出讓工部老臣都驚歎的水文圖。”他忽然抽走她手中的玉扳指,在掌心掂了掂,“還有,這隻刻著錦鯉的玉鐲,為何與朕的碎玉……嚴絲合縫?”
未時初,御書房來了不速之客——左相李崇賢捧著彈劾奏摺,稱姜綰“干預朝政,混淆聖聽”。蕭景珩翻著奏摺,忽然指著某處輕笑:“李愛卿說姜女官改‘暴政’為‘仁政’,是曲解聖意。可朕記得,去年李愛卿在江南,可是將‘災銀’三成充作‘官銀’,美其名曰‘以豐補歉’?”
李崇賢臉色青白。姜綰看著蕭景珩袖口露出的碎玉,忽然想起父親昨夜的話:“陛下要借治水立威,必有人要拿我們姜家祭旗。”她福身跪下,故意露出腰間的“河清鐲”:“左相大人若覺得臣女處事不當,臣女願辭去女官之職。”
“準了。”蕭景珩忽然開口,殿中眾人皆驚。他卻從案頭抽出道空白聖旨,筆尖在“侍墨女官”上畫了個圈,改成“河道監查使”:“愛卿即日起,兼管河道衙門賬冊,凡涉貪墨者,可先斬後奏。”
李崇賢踉蹌退半步,終於明白,這出“彈劾”戲碼,原是帝王設的局——借他的手,給姜綰立威。姜綰接過聖旨時,觸到他指尖的薄繭,與自己掌心的一模一樣。原來在這深宮裡,每一步博弈,都是他為她鋪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