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最後一縷陽光斜照御書房。姜綰趴在案上核對賬冊,不覺睡著了。蕭景珩放下《水經注》,望著她蜷成一團的身影,髮間玉簪滑落在宣紙旁,竟在“黃河改道”圖上壓出個淺印,像只振翅的蝴蝶。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破廟的雨夜,她趴在他腿上睡著,髮間彆著朵偷摘的芍藥。那時他重傷未愈,她用碎玉在地上畫水閘,說:“等我長大了,要幫大哥哥修好多好多水閘,這樣就不會發大水了。”
“陛下,該用晚膳了。”王順的聲音驚醒沉思。蕭景珩擺手,取來件鵝黃披風蓋在姜綰身上——正是那日宮宴上她遺落的,邊角還繡著半朵未完成的芍藥。他指尖劃過她手腕,觸到“河清鐲”的涼意,忽然想起先帝臨終前的話:“姜家女,是景珩的水,既能載舟,亦能覆舟。”
姜綰在夢中囈語,手指無意識攥緊他的袖口。蕭景珩任她攥著,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忽然輕笑——這局,他早已不想只做執棋者。從她在及笄禮上攥著金邊銀杏葉醒來時,從他在宮宴上聞到那縷芍藥香時,這盤棋,就已變成了兩人對弈,落子無悔。
戌時正,姜綰被硯臺碰撞聲驚醒。蕭景珩站在書案前,手中握著十二塊碎玉,正在拼合“山河令”。她揉著眼睛望去,發現缺了兩塊——“明”字和“綰”字,正分別戴在她的玉鐲和他的腰佩上。
“陛下可曾想過,若山河令集齊,會怎樣?”她輕聲問。蕭景珩抬頭,燭火在他眼中跳動:“山河令本就是個幌子,先帝真正想告訴朕的,是‘得人心者得天下’。”他忽然將“綰”字碎玉按在她掌心,“就像你改‘暴政’為‘仁政’,看似軟化了朕的威嚴,實則讓百姓知道,朕的劍,是為了護他們,而不是傷他們。”
姜綰望著他眼中的坦誠,忽然想起父親書房裡的斷劍——那是為保護先帝而斷,劍鞘上刻著“護民”二字。原來從始至終,他們的目標從未變過:治河,治貪,治這天下的民心。
“那陛下為何要在‘仁政’旁畫桃心?”她忽然敢問。蕭景珩怔住,耳尖微微發紅,卻仍嘴硬:“不過是筆誤。”可案頭攤開的《詩經》,正停在“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那頁,書籤是片金邊銀杏葉,葉脈間用硃砂寫著個小小的“綰”字。
亥時三刻,姜綰告辭回府。蕭景珩站在廊下,望著她披風上的金線在月光下閃爍,忽然喚住她:“明日隨朕去太廟,祭告先帝。”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雨絲,“有些東西,該讓他老人家看看了。”
回到姜府,父親正在月下舞劍。姜綰摸著腕間玉鐲,想起御書房裡那幕——蕭景珩拼合碎玉時,“綰”字與“景”字相鄰,組成的圖案,竟像對交頸的錦鯉。
“阿綰,今日在御書房,可曾看見陛下的‘山河令’?”父親收劍,目光落在她腰間殘佩上。她點頭,父親卻嘆息:“那十二塊碎玉,每塊都刻著不同的字,合起來是‘景珩治河,姜綰輔之’。先帝當年,早已算準了你們的緣分。”
姜綰怔住。原來碎玉的秘密,不僅是調兵符,更是先帝的期許。她望著天邊的北斗星,忽然明白,蕭景珩在“仁政”旁畫桃心,不是筆誤,是伏筆——就像他在她的治河策裡,埋下了無數只有他們懂的暗語,是博弈,亦是告白。
子時初,御書房燭火未滅。蕭景珩望著姜綰留下的賬冊,在“陳米貪墨案”處畫了個圈,圈裡是隻小錦鯉,魚嘴正咬住一串數字。王順捧著件蜀錦披風進來:“陛下,該歇了。”他卻搖頭,提筆在奏摺上寫下:“治河如烹茶,需沸水醒茶,亦需溫水養茶。姜愛卿,可懂朕的茶?”
窗外,穀雨的最後一場雨悄然落下。姜綰躺在閨房,望著妝匣裡的金邊銀杏葉,想起蕭景珩握她手時的溫度,想起他畫桃心時的輕笑。原來這御書房的博弈,從來不是權力的角力,而是兩顆心,在治國的棋盤上,慢慢靠近,落子成詩。
五更天,打更聲傳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姜綰摸著腕間的“綰”字碎玉,忽然輕笑。明日的太廟之行,或許會揭開更多秘密,但她知道,無論前路多少暗礁,有他在御書房裡握著她的手,教她寫“仁政”,畫桃心,這盤棋,便值得她傾盡全力,與他共舞。
卯時初,蕭景珩在更衣時,忽然發現姜綰遺落的髮簪。簪頭刻著半朵芍藥,與他碎玉上的紋路契合。他將髮簪別在案頭的《河防通典》裡,書頁正好翻開在“水性至柔,卻能穿石”那章,旁邊是他昨日畫的桃心紅痕,此刻已乾透,卻紅得像心口的硃砂痣。
“陛下,姜女官在宮外候著。”王順的通報打斷思緒。蕭景珩望著鏡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在破廟中奄奄一息的少年,是她用碎玉刻了“景”字,說“帶著這個,就能找到我”。如今碎玉在側,佳人在畔,這萬里河川,終於不再是一人獨行。
他戴上“景”字碎玉,踏出御書房時,晨光正好落在姜綰的披風上。她轉身,髮間玉簪折射出微光,與他的碎玉遙相輝映。兩人相視而笑,無需多言——這御書房裡的博弈,早已超越了君臣之禮,成了知己間的琴瑟和鳴,是治河路上的並肩同行,更是情竇初開的隱秘心事。
風過迴廊,捲起滿地銀杏葉。姜綰望著蕭景珩袖口的銀杏暗紋,忽然明白,從夢見他的那一刻起,從他在宮宴上接住她的披風起,他們的命運,就像這銀杏葉的脈絡,早已絲絲相扣,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中,在這波瀾壯闊的治河路上,寫下屬於他們的,博弈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