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雅間內,雕花窗戶透進稀薄的日光,灑在宴臻湖藍色的裙裾上,如一汪碧水盪漾。
她指尖輕撫著案上的青瓷茶盞,茶湯清澈如鏡,倒映出她絕豔的容顏。
那雙眸子如秋水般澄澈,卻隱隱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窗外傳來街市的喧囂,小販的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交織成一片,卻襯得雅間愈發靜謐。
宴臻微微側首,目光透過窗口,落在遠處熙攘的人群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門扉輕啟,許墨青推門而入,挾著松煙墨的清冽氣息漫進雅間。
一進門,守在外邊的下人便識趣地關上了門。
他青衣如竹,眉目如畫,腰間羊脂玉佩與青玉竹節佩相撞,發出泠泠清響。
袖口暗繡的銀竹紋在光線下忽隱忽現,恰似當年教她寫字時被墨汁染髒的袖擺。
“滿滿。”這聲輕喚裹著溫柔的寵溺。
宴臻指尖微微一顫,茶盞中的水紋輕輕盪漾。
滿滿是宴臻的小名。
武安侯夫人沈氏頭胎生了兒子,一直盼著一個女兒,得償所願後,便起了這麼個小名,意為圓滿。
她抬眸看向許墨青,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幼時,她被送到太師府讀書習字,怯生生地站在廊下。
許墨青笑著走來,輕聲喚她,滿滿。
他大她三歲,一直對她照顧有加。
這個稱呼自那時便一直沿用。
只是,如今再繼續這麼叫,便有些不合適了。
“許少卿。”宴臻聲音輕柔如羽,帶著一絲疏離。
許墨青喉結滾動,目光掠過她髮間斜簪的玉蘭花。
他想起書房暗格裡那支嵌著南海明珠的鎏金鳳釵,本該在及笄禮上為她添妝,卻因她定了親,一直未送出去。
如今,珠光蒙塵。
許墨青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卻很快被溫潤的笑意取代。
“怎麼同我生疏了?以前你都是喚我珩之哥哥的。”
“以前還小…”宴臻稍頓,“現在,不合適了。”
許墨青輕笑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寵溺:“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我始終都是你的珩之哥哥,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肚子餓了嗎?我讓人點了這裡最出名的芙蓉酥,你會喜歡的。”
宴臻聞言,指尖微微一顫。
“你約我出來,可是有事相商?”
許墨青一愣,沒想到她如此直接。
“你從江南迴京後的這兩年,我約見你這麼多次,你都拒了。”
“我先前已與國公府趙二公子定下婚約,不便見外男。加之家中侄兒年幼,需我多加照拂,實難分身,故而一併拒了。”宴臻言辭淡淡。
這些年她深居簡出,大大小小的宴席詩會均不參加,一心照顧宴初。
除了與外祖家有聯繫,旁的基本都斷了。
許墨青點點頭,話鋒一轉。
“趙玉明在珍寶閣…”他執壺斟茶時指節泛白,滾水濺在湘妃竹製的茶盤上,洇出深色痕跡:“買下的不是血玉雕的合歡樹,而是三尺血珊瑚。”
三尺血珊瑚為御用之物,趙玉明此舉等同僭越。
宴趙兩家退了親,本應體面。
趙玉明如此辱宴臻的名節,他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倘若趙玉明本本分分退親,那血珊瑚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許墨青將定罪文書推至她案前。
宴臻抬眼時唇角梨渦深了三分,“許少卿這般濫用私權,不怕都察院彈劾?”
她退親的章程之所以能這麼快,想必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若不是有人相幫,單是過官府章程就能被淳貴妃拖上好一陣。
宴臻指尖撫過文書上大理寺獨有的鷹隼紋,腕間翡翠鐲子磕在桌沿。
青瓷茶盞突然傾斜,滾燙茶水蜿蜒成暗河,她踉蹌起身時被椅子絆了一下。
“當心。”許墨青驟然繃緊的指節,覆在她腰後三寸。
忽地,雅間聽見更漏滴落的聲音。
“客官,新制的芙蓉酥——”雅間外小二拖長的尾音打破旖旎。
宴臻金絲蝶穗掃過他喉結的瞬間,許墨青目光掠過雅間門外某處陰影,眉心凝起細不可察的褶皺。
芙蓉酥的甜香漫進雅間,小二端著點心躬身而入。
“嚐嚐看合不合口味。”許墨青將點心放至她面前,描金瓷碟上酥皮綻開層層疊疊的紋路。
宴臻拿起芙蓉酥,咬下的酥皮簌簌落在月白帕子上,像極了那年被他撞見偷吃點心時慌張掩藏的碎屑。
許墨青伸手拂去她唇邊殘渣。
宴臻不著痕跡的避開,茶盞抵在唇邊洇開嫣紅水痕。
修長的手指停在半空,胭脂紅沾染冷白指節,恍若雪地裡濺了心頭血。
宴臻垂眸望著帕子上零落的酥皮,“這糕點酥脆可口,只是,我已經不大喜用甜……”
“知道。“許墨青突然截住話頭,“你十歲不喜飴糖,十二歲厭棄桃花餅,及笄後戒了杏仁酥。”
“明日,我讓廚娘改做鹹口的蟹粉酥可好?”他話音未落,暮鼓聲驚飛簷下避雨的青鳥。
雨珠順著房簷滾落,宴臻輕聲道:“該回了。”
她指尖剛觸到雕花門扉,身後沙啞的呼喚如蛛絲纏住腳步。
“滿滿。”
宴臻身形微滯,卻未曾回首。
“前幾日路過朱雀橋…”許墨青突然起身,腰間玉佩撞碎案頭茶煙,“賣杏花的老嫗問我,怎麼不見戴絨花的姑娘來買胭脂?”
宴臻聞言,恍惚想起十二歲春分,少年攥著偷買的銀絲絨花,在橋頭給她別在髮間。
“勞煩許少卿轉告老人家,”她聲音淡淡,“戴絨花的姑娘,已經不喜那些新鮮的顏色了。”
許墨青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攥緊袖中纏著紅繩的狼毫。
這是她十四歲生辰那日被他討去的筆,筆桿上歪歪扭扭刻著的“青”字,此刻筆尖胭紅。
是他今晨親手在詔獄刑冊上勾去趙玉明名字時,飛濺的硃砂。
宴臻的繡鞋踏過青石板上的水窪倒影,髮間蝶簪在風中輕顫。
雨幕中,宴臻的馬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角。
許墨青凝視盞沿殘存的口脂印,就著那個嫣紅缺口飲盡冷茶。
他呢喃道:“鹹口蟹粉酥配廬山雲霧…明日試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