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正廳。
狻猊香爐吞吐著香,青煙如絲絛纏繞上國公夫人鬢間的金累絲點翠鳳釵。
國公夫人蕭婉清端坐在黃花梨圈椅中,她手中握著一盞雨前龍井。
窗外木繡球隨風輕顫,花影烙在宴臻月白裙裾上,將她摩挲青瓷茶盞的指尖鍍了層暖玉光澤。
“這雨前龍井倒是好茶。”蕭婉清抿了口茶,目光掃過宴臻垂落的鴉青色睫毛,“你們桃李年華不愛喝茶,倒是白費了這明前頭茬的嫩芽。”
宴臻抬眸淺笑,她今日抹的海棠紅口脂,此刻被茶湯水汽暈開些許,倒像是被春雨打溼的芍藥瓣。
這般豔色灼灼,連蕭婉清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面若嬌花,實在是豔麗了些。
且不說這家世,就這容貌倒是與明兒十分般配。
宴臻養在深閨多年,當是個好拿捏的。
“聽聞你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但這月白衣裳襯得人比西府海棠還鮮亮。”蕭氏笑意在眼角堆起細紋。
宴臻抬眼時,鬢間珍珠流蘇輕輕一晃。
“承蒙夫人掛念,已經好多了。”
“我今日來,原是想與夫人商議你同玉明的婚期。”蕭氏轉頭看向主位上的武安侯夫人沈明儀,語調突然摻了蜜,“兩個孩子青梅竹馬的情分,總不好叫守孝耽擱了。”
宴臻聞言,心中冷笑,她與那趙玉明何來的青梅竹馬之誼?
“夫人厚愛。”宴臻指尖在青瓷盞沿畫著圈,“只是我剛出孝期,恐怕……”
“先侯爺在世時最疼你,定盼著早些有個依靠。”蕭氏打斷她的話,藉著整理翟衣披帛的間隙壓下眼底焦躁,“明兒前日得了個冰種翡翠鐲,水頭極好,說是要贈予未來娘子。”
宴臻眼睫微垂,茶湯倒影裡唇角勾起譏誚弧度。
只怕不是給她這個娘子吧。
沈氏腕間佛珠碰撞聲恰在此時響起,她將茶盞輕輕擱下。
“蕭姐姐說的是,只是前日府醫說臻兒為侯府操勞過度,勞疾在身,若是將養不好,未來子嗣……”
未盡之言化作一聲嘆息。
兩年前,宴臻帶著宴初回了京城,曾以守孝三年和照顧幼侄為由主動退過婚。
當時,國公夫人雖然有些意動,但趙國公依舊堅持了下來。
自打老侯爺過世,兩家雖然有婚約在身,但往來卻十分冷淡。
如今,這蕭氏是不是太殷勤了些?
宴臻適時輕咳兩聲,帕子上金線繡的山茶花隨著她指尖發抖。
“那更得早些嫁過來,國公府定會好好為臻兒調理身體的。屆時,再為我國公府添些子嗣也不遲。”
這病西施的模樣讓蕭氏眼底喜色更甚,好拿捏的病秧子,總比那些精明的貴女強。
再者,子嗣自然有人會生。
宴臻唇角微勾,一語雙關:“夫人說得極是,只是不知…國公府等不等得起?”
蕭氏並未聽出她話裡的含義,“有你這麼好的孩子做我們國公府的兒媳,自是等得起的。”
宴臻將茶蓋合上,清脆的瓷器相撞聲打斷母親即將出口的推辭,“昨日去大相國寺進香,倒聽得樁趣事。”
“何事?”蕭氏笑意盈盈。
“說是蘇郎中家的三小姐,在求了支上上籤呢。”
蕭氏心頭猛得一緊,“小姑娘家求姻緣也是常……”
“求得卻是母子平安。”宴臻從袖中抽出一張泛黃藥方,“更巧的是,這補身的方子,竟與三年前夫人贈我的補身湯劑一模一樣。”
“臻兒莫要聽信謠言!”蕭氏豁然起身,“玉明上月還親自選了羊脂玉,說要……”
“說要給那未出生的孩子做滿月禮?”宴臻輕笑一聲。
蕭氏嘴巴張了張。
她強壓住心中的慌亂,“臻兒,玉明那孩子最是克己復禮,定不會做出這等輕浮之事。”
“夫人這般說,那想必是有人故意抹黑。不過…”宴臻頓了頓,從袖中又取出一封信,“這封趙公子親筆寫給蘇三小姐的信,字裡行間情意綿綿,連腹中孩兒的名字都想好了,不知夫人可要過目?”
沈氏聞言一愣,茶盞重重放下。
“好一個國公府!竟敢如此欺我武安侯府!”
“母親稍安勿躁。”宴臻拍著沈氏手背。
宴臻從懷中取出信箋,飛白體的字跡躍於紙上,那句“待宴氏過門即遷別院,嫣兒只需安心誕下麟兒。”在青煙中猙獰如刀。
信件展在透窗的日光下,字跡清俊,一看便知是趙玉明的親筆字跡。
蕭氏瞳孔一縮,手中的帕子幾乎被她攥破。
她作勢要奪,宴臻後退了半步。
“國公夫人,不會以為我手中就只這一封書信吧?”
蕭氏有些慌亂,嗓音變了一個調,“這不是玉明寫的,定是有人構陷他!”
“夫人看這落款。”宴臻指尖點在‘甲戌年春分’幾個小字上,“恰是上月國公爺六十大壽那日呢。”
“夠了!”蕭氏廣袖帶翻茶盞,她望著沈氏尖聲道:“武安侯府如今什麼光景?能攀上我國公府……”
沈氏手中佛珠突然崩斷,檀木珠子滾落滿地,“國公夫人莫不是忘了,先侯爺的丹書鐵券還供在祠堂?”
蕭氏噤了聲。
“既然蘇三小姐已經有了趙玉明的骨肉,那你我兩家的婚事就此作罷。”沈氏面若寒霜,“我武安侯府嬌養的女兒,受不了這等委屈。”
這親事可不能退。
蕭氏冷靜了些許,轉而看向宴臻,“臻兒,此事是明兒一時糊塗。你放心,那蘇三小姐進了門也只不過是個妾,絕不會越過你去。”
“趙二公子與蘇三小姐情投意合,我可不願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宴臻望著院中盛開的芙蓉花,“國公夫人,我武安侯府雖不比從前,卻也容不得這般羞辱。”
隨後,宴臻轉身,“今日我便將話說明白,這親事,我宴臻退定了。”
“你敢!”蕭氏大驚。
宴臻笑容中藏著幾分冷意:“國公府若是不同意,我不介意將趙二公子的風流韻事公之於眾。到時,丟臉的可不是我武安侯府。”
蕭氏跌坐在圈椅中,翟衣上金線牡丹被香灰染得灰敗。
宴臻起身走向博古架,架上武安侯生前所用的虎頭箭筒應聲而倒,三支鵰翎箭滾落青磚,箭鏃寒光正對著國公夫人。
“夫人請看,”宴臻指尖撫過箭筒,“這是我父親北征時貼身之物,沾過狄北可汗的血。”
她俯身拾起一支羽箭,“您說,若我將這些物件連同趙公子的風流債呈到御前……”
“二小姐三思!”蕭氏聞言,臉色瞬間一白,“武安侯府與國公府世代通好……”
“正因如此,”宴臻將羽箭擲入箭筒,驚起一串金戈之音,“才要體體面面地退婚。”
“二小姐莫要意氣用事。”蕭氏忽然想到了什麼,神色不似之前慌亂,“貴妃娘娘最疼明兒,若是知道……”
“巧了。”宴臻輕笑,“貴妃娘娘的千秋將至,宮宴上正愁沒新鮮事說與各位夫人解悶。”
“宴臻,你還小,今日我便當沒聽過你要退婚的話。”蕭氏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掐進掌心,“這親事可不是那麼好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