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城市還未完全甦醒。林夕推開市圖書館厚重的玻璃門,冷冽的空氣夾雜著書頁的油墨香撲面而來。這是她在圖書館兼職的第三週,也是成功避開蘇媛一夥人的第三週。自從那次工地衝突後,她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可能遭遇獵人的路徑。
第一縷陽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斜射進來,在木地板上鋪開一片金色的光毯。林夕放下揹包,熟練地戴上工作手套,開始一天的清潔工作。拖把在地板上劃出規則的弧線,水痕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很快又蒸發不見。就像那些傷害,看似消失,卻早已滲入骨髓。
“小林,把這幾本書歸到心理學區。”
張教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得林夕差點打翻水桶。這位七十多歲的退休教授是圖書館的常客,花白的眉毛下藏著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睛。他推著移動書架緩緩走來,老花鏡鏈子在晨光中微微晃動。
“好的,張教授。”林夕接過那摞書,最上面一本《創傷與修復》的燙金標題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幾秒,書皮的觸感讓她想起那天被踩爛的筆記本封面。
“這本書很有意思。”張教授突然說,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講的是人如何從傷痛中長出翅膀。”
林夕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抱著書走向心理學區。書架間的過道很窄,陽光被分割成一條條光帶,像是通往不同世界的門。她蹲下身,將書一一歸位,動作輕柔得像是在照顧受傷的小鳥。
當手指再次觸碰到《創傷與修復》時,一陣尖銳的耳鳴突然襲來。林夕眼前浮現出那個反覆出現的噩夢:她站在教室門口,看著蘇媛用紅色馬克筆在她的課本上塗寫”小偷””賤人”,鮮紅的字母像血一樣流淌,逐漸淹沒整個教室。在夢裡,她總是發不出聲音,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叮——”手機的震動聲將她拉回現實。林夕靠著書架緩了緩神,掏出手機。是周毅發來的消息:”今天別去儲物櫃,蘇媛她們又動手了。”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書架間顯得格外刺眼。林夕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最終只回了一個”嗯”字。自從上次工地衝突後,周毅一直在暗中收集蘇媛霸凌的證據——偷拍的視頻、錄音、被撕毀的作業照片。但每次向班主任老王報告後,得到的都是同樣的敷衍:”同學之間的小摩擦,別太計較。”
林夕把手機塞回口袋,繼續整理書架。她的動作很慢,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陽光漸漸爬上了書架頂層,照亮了《創傷與修復》的書脊。她鬼使神差地抽出這本書,隨手翻到某一頁:
“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常會經歷閃回(flashback),即創傷場景在腦海中反覆重現…”
一行淚水毫無預兆地砸在書頁上。林夕慌忙合上書,用袖子擦了擦封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是為那些被毀掉的課本,為那個被踩爛的鉛筆盒,還是為永遠回不來的奶奶?
“找到感興趣的書了?”
張教授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手裡捧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林夕急忙把書塞回書架,抹了把臉。
“沒…只是隨便看看。”
老人沒有追問,只是將茶杯遞給她:”菊花茶,安神的。”
溫熱的茶杯熨帖著林夕冰涼的指尖。她小啜一口,苦澀中帶著淡淡的甜,像極了奶奶常泡的那種。
老人轉身離開,腳步聲在空曠的圖書館裡迴盪。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周毅發來一張照片——她的儲物櫃被撬開,裡面的書本被墨水染得漆黑。林夕平靜地鎖上屏幕,將鑰匙放進口袋。這一次,她沒有哭,也沒有回覆。因為她突然明白,有些戰鬥必須獨自面對,有些答案只能自己尋找。
圖書館的鐘聲敲響八下,悠長的餘音在閱覽室上空迴盪。林夕將最後一本書歸位,指尖在《創傷與修復》的書脊上停留了片刻。晨光已經爬到了書架頂層,將那些厚重的典籍鍍上一層金邊。她摸了摸口袋裡那把黃銅鑰匙,冰涼的金屬此刻帶著體溫。
推開圖書館大門時,初秋的風捲著落葉擦過她的腳踝。林夕裹緊單薄的校服外套,踏上返校的路。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每一塊地磚的裂紋都記得清清楚楚——第三棵梧桐樹下有個螞蟻窩,第五根路燈柱上有她用鉛筆寫下的小小”忍”字。
教學樓前的臺階上散落著幾片被踩碎的薯片包裝袋,在陽光下閃著油膩的光。林夕彎腰撿起,扔進垃圾桶。這個習慣是奶奶教她的:”髒東西放著不管,只會越積越多。”
推開教室門的瞬間,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像一記重拳擊中她的面部。她的課桌上堆滿了腐爛的廚餘垃圾:發黴的香蕉皮、爬滿螞蟻的剩飯、已經滲出可疑液體的外賣盒。最上面放著她的物理課本,每一頁都被墨水浸透,封面上用猩紅的口紅畫著一個巨大的”婊子”,字母歪歪扭扭地往下淌,像在流血。
林夕的胃部一陣痙攣。她下意識摸向胸口的玉墜,翡翠的溫度燙得驚人。
“哇哦,我們的圖書館員終於來了!”蘇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甜膩得像融化的糖漿,”喜歡我們給你準備的早餐嗎?”
跟班們的竊笑聲像一群嗡嗡叫的蒼蠅。林夕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想起奶奶臨終時說的話,想起張教授給的鑰匙,想起《創傷與修復》裡那段關於閃回的描述。所有的畫面在腦海中閃回,最後定格在眼前這堆散發著惡臭的垃圾上。
“怎麼不說話?啞巴了?”蘇媛湊近一步,香水味混合著垃圾的腐臭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林夕一言不發地走向座位。教室裡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著看她的反應。她的運動鞋踩在黏膩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就在她即將坐下的瞬間,大腿後側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林夕猛地彈起來,轉身看向椅子——椅面上密密麻麻地扎著圖釘,有幾個已經刺破了她的校服裙,在皮膚上留下細小的紅點。更惡毒的是,每顆圖釘上都塗著風油精,此刻正火辣辣地灼燒著她的傷口。
教室裡爆發出一陣鬨笑。有人吹起口哨,有人用手機拍照,更多的人只是冷漠地看著。林夕站在過道中央,感覺那些目光像無數根針,將她釘在恥辱柱上。
“讓開,別擋道。”蘇媛撞開她的肩膀,趾高氣揚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她的香水味在空氣中留下一道無形的軌跡,像蛇爬行後留下的黏液。
上課鈴響起時,林夕還站在原地。她的裙子後面沾著風油精和少許血漬,散發著辛辣的氣味。班主任老王走進教室,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隨即若無其事地翻開教案:”把課本翻到第58頁。”
林夕慢慢走向那個佈滿圖釘的座位。她彎腰一顆一顆拔出那些金屬小刺,指尖被扎出了血。沒有人幫她,甚至沒有人多看她一眼。這就是她每天的現實——一個被所有人默許存在的暴行現場。
午休時間,周毅把U盤重重拍在班主任辦公桌上,金屬與木頭碰撞的聲音驚飛了窗外樹上的麻雀。
“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每個字都像子彈一樣有力,”視頻、照片、甚至還有她們在群裡商量怎麼整林夕的聊天記錄!”
老王推了推眼鏡,沒有碰那個U盤。鏡片反著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周毅,你是班長,應該把精力放在學習上…”
“那林夕呢?她的學習就不重要了嗎?”周毅的聲音在發抖,拳頭攥得指節發白,”昨天她們在圖釘上抹了風油精,林夕的傷口到現在還在發炎!”
辦公室的窗戶開了一條縫,初秋的風吹進來,掀動了桌上的試卷。老王嘆了口氣,正要說話,門突然被推開。
副校長那張油光滿面的臉出現在門口,雙下巴隨著步伐一顫一顫:”怎麼回事?大老遠就聽見嚷嚷。”
瞭解情況後,副校長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他拍了拍周毅的肩膀,手指上的金戒指硌得人生疼:”同學之間的小摩擦很正常嘛。”他的目光掃過那個U盤,像在看什麼髒東西,”蘇媛父親代表教育局聯合企業剛給學校捐了三十臺新電腦,下週的校企合作簽約儀式還需要他出席講話呢。”
周毅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向老王,後者正專注地整理桌上的文件,彷彿突然對紙張的邊角對齊產生了極大興趣。
“所以……”周毅的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這就是你們的決定?”
副校長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年輕人要學會顧全大局。好了,快回去上課吧。”
走出辦公室時,周毅的視線模糊了一瞬。走廊盡頭的窗戶透進刺眼的陽光,照在那個被扔進垃圾桶的U盤上——不知什麼時候,副校長把它丟了進去。
教室裡,林夕正用溼紙巾擦拭被墨水汙染的課本。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輪廓。周毅站在門口,突然不知該如何告訴她這個結果。但當他走近時,林夕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平靜的微笑。
那笑容裡沒有驚訝,沒有失望,只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瞭然。彷彿她早就知道,正義從來不會輕易降臨。
放學鈴聲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了校園的寧靜,林夕像一隻受驚的兔子,毫不猶豫地衝出了教室。她的右腿還在隱隱作痛,那是昨天在樓梯上不小心摔倒留下的傷痕。然而,比起身體上的疼痛,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胸口那種被鈍器重擊般的窒息感。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去,只是本能地想要逃離那個讓她痛苦不堪的地方。不知不覺間,她跑到了市圖書館的後門。這裡是她這個月來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因為只有在這裡,她才能暫時忘卻學校裡的那些煩惱。
“小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林夕轉過頭,看到張教授抱著一摞舊書從資料室走出來。他的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但當他看到林夕蒼白的臉色時,笑容立刻消失了。
“你的臉色很差。”張教授關切地說。他的聲音彷彿有一種魔力,讓林夕心中的委屈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噴湧而出。也許是老人眼裡的關切太過溫暖,也許是積壓太久的委屈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林夕突然就崩潰了。
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哽咽著說出了一切:塗鴉的課本、帶風油精的圖釘、塞滿腐爛食物的儲物櫃,還有那些永遠選擇沉默的大人們。張教授靜靜地聽完,沒有打斷她,只是默默地遞給她一杯熱茶。
“你知道嗎?”張教授等林夕稍微平靜一些後,緩緩說道,“圖書館最珍貴的不是那些書,而是它給予每個人的平等權利。”他指著閱覽室的方向,繼續說道,“在這裡,無論是流浪漢還是大學教授,都擁有同樣的閱讀權。”
那天晚上,張教授給了林夕一把鑰匙。”古籍修復室需要個助手,時薪25元。每天放學後工作兩小時,週末翻倍。”
修復室裡,時間彷彿靜止了。林夕跟著張教授學習如何用糨糊修補破損的書頁,如何用特製橡皮擦去鉛筆印記。那些被歲月磨損的紙張在她手中重獲新生,就像在修復她自己千瘡百孔的生活。
圖書館修復室裡,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張教授戴著老花鏡,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一片泛黃的書頁。那本古籍的裝訂線已經斷裂,書脊上佈滿歲月的裂痕。
“修復的秘訣是耐心和尊重。”張教授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文字。他用特製的熨斗輕輕燙平捲曲的頁腳,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頰,”每一道裂痕都有它的故事,我們要做的不是掩蓋,而是讓它們繼續承載歷史。”
林夕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褶皺在蒸汽中慢慢舒展。修復臺上的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身後的書架上。那裡陳列著各種修復工具:骨刀、鬃毛刷、特製膠水……每一樣都閃爍著專業的光芒。
“就像這本《本草綱目》,”張教授指著書頁邊緣的蟲蛀痕跡,”這些破損記錄了它如何躲過戰火,如何在潮溼的庫房裡倖存。如果我們把這些痕跡全部抹去,就等於抹殺了它的生命歷程。”
林夕突然想起奶奶常說的話:”傷口終會結痂,但疤痕會告訴你從哪裡來。”她下意識摸了摸胸前的玉墜,蝴蝶翅膀上的紋路在指尖下清晰可辨。那些被墨水染黑的課本,被圖釘扎破的校服,被當眾羞辱的記憶……它們都像這本書上的裂痕,構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卻不必定義她的全部。
“想試試嗎?”張教授遞給她一把小巧的骨刀。
林夕接過工具,學著教授的樣子輕輕分離粘連的書頁。紙張在她手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某種古老的訴說。這一刻,她感到那些傷害她的行為不再那麼可怕——它們終將成為她故事的一部分,而不是結局。
週末閉館時,張教授叫住了正在整理書架的林夕。他從公文包裡取出一個牛皮紙袋,封口處用紅色絲帶仔細紮好。
“我聯繫了幾個老朋友,”老人的眼睛在鏡片後閃著狡黠的光,”這是三所藝術高中的招生簡章。你的素描本我偷偷看過了,很有天賦。”
林夕接過紙袋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牛皮紙粗糙的觸感讓她想起上週在儲物櫃裡發現的那張匿名紙條:”轉學吧,否則下次就不是圖釘這麼簡單了。”當時她蜷縮在廁所隔間,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馬桶,看著它被水流捲走。現在想來,那或許不是威脅,而是某個旁觀者笨拙的關心。
“我……”林夕的喉嚨發緊,聲音細如蚊吶,”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張教授擺擺手,花白的眉毛微微揚起:”記得我說過的嗎?每一本書都在等待對的人。你也是。”
回家的公交車上,林夕小心翼翼地拆開紙袋。三份招生簡章整齊地摞在一起,最上面那所的封面上印著一幅學生素描——老槐樹的枝幹遒勁有力,樹下的長椅上放著幾本翻開的書。這畫面莫名讓她想起奶奶家門前那棵樹,想起自己獲獎的水彩畫。
她翻開內頁,招生要求一欄寫著:”需提交原創作品集及個人陳述”。封底印著燙金的校訓:”讓每一份才華都能自由呼吸”。車窗外的夕陽正好斜照在這行字上,把金字染成溫暖的橘紅色——就像奶奶生前教她調出的那種顏色,介於晚霞與燭光之間,帶著生命的溫度。
林夕把資料貼在心口,感受著紙張輕微的壓迫感。公交車駛過跨江大橋時,她看見江水泛著粼粼金光,像千萬只蝴蝶同時振翅。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張教授說的”對的人”是什麼意思——不是最優秀的人,而是最需要這個地方的人。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周毅正站在副校長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後背緊貼著冰冷的牆壁。他的手機開著錄音功能,屏幕上的聲波圖劇烈跳動著。辦公室裡,蘇媛得意洋洋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
“我爸說了,副校長為了職務晉升做的那些事足夠讓他閉嘴……上次挪用社團經費的證據還在我們手上呢……那個轉校生算什麼東西,也配跟我爭?”
周毅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了眼手機裡剛收到的消息——林夕發來一張藝術高中招生簡章的照片,配文只有一個小小的笑臉。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照在他緊握的拳頭上,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把出鞘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