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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廁所隔間的門被猛地關上時,金屬碰撞的聲音在空曠的女廁裡炸開。林夕甚至沒看清是誰推的她,只瞥見一抹熟悉的粉色指甲油從門縫閃過。

“放我出去!”她的拳頭砸在單薄的門板上,指節與複合材料的撞擊發出沉悶的聲響。回應她的只有一陣尖銳的笑聲,像指甲刮擦黑板般刺耳。

“好好享受你的夜晚吧,小偷。”蘇媛的聲音漸漸遠去,高跟鞋敲擊地面的節奏輕快得像在跳舞,”明天記得交一份’深刻檢討’。”

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林夕的耳膜嗡嗡作響,彷彿還回蕩著那聲刺耳的”小偷”。她用力推了推門,金屬插銷紋絲不動——有人用鐵絲之類的東西從外面固定住了。

黑暗像潮水一樣湧來。初秋的傍晚,太陽落山後溫度驟降,廁所的瓷磚牆面開始滲出寒意。林夕摸索著掏出手機,屏幕亮起的藍光刺得她眯起眼。信號欄上那個小小的叉號讓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有人嗎?”她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蕩的廁所裡迴盪,顯得格外微弱。

燈突然熄滅了。或許是聲控的感應燈到了時限,又或許是有人故意拉了電閘。唯一的光源消失後,黑暗變得濃稠如墨,幾乎有了實體。林夕用力眨眼,視網膜上殘留的藍光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徹底的黑暗。

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胸口劇烈起伏。六歲那年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般湧來——因為失手打碎弟弟的限量版變形金剛,父親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扔進地下室。”好好反省!”鐵門關上的聲音至今還在噩夢中迴響。那晚她蜷縮在潮溼的角落裡,數著秒針的走動聲,直到晨光從氣窗透進來。

指甲無意識地在門板上抓撓,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幾道白痕漸漸顯現,指尖傳來尖銳的疼痛,但林夕停不下來。這種機械的動作能讓她暫時忘記黑暗帶來的窒息感。

“救命……”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像砂紙摩擦般粗糙。

遠處傳來最後一遍放學鈴聲,歡快的旋律與此刻的情境形成荒誕的對比。然後是保安沉重的腳步聲,一串鑰匙互相碰撞的叮噹聲,最後是教學樓大門上鎖的咔嗒聲。

沒有人會來找她了。

林夕滑坐在地上,後背貼著冰冷的瓷磚。寒氣透過單薄的校服滲入骨髓,但她已經感覺不到冷。腿邊的手機自動熄屏,最後的亮光消失後,黑暗變得更加純粹。

月光從高處的小窗戶滲進來,在地上畫出一塊慘白的光斑。那光斑邊緣模糊,像被水浸溼的紙一樣微微暈染開來。林夕盯著那塊光亮,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視線開始模糊。她想起奶奶臨終時說的話:”這世界欠你的…”後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奶奶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留下幾道淡紅色的指痕。

“奶奶,他們都不喜歡我。”林夕對著空氣輕聲說,聲音在空蕩蕩的廁所裡顯得格外清晰。她的喉嚨發緊,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牆角碎裂的鏡子上。大概是上週蘇媛她們打鬧時撞碎的,沒人來修。一塊三角形的玻璃碎片靜靜躺在那裡,邊緣閃著寒光。林夕伸手撿起碎片時,指尖微微顫抖。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眼睛下方是濃重的陰影,像是被人用墨水畫上去的。她盯著鏡中陌生的自己,那張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絕望。

這塊玻璃很鋒利,輕輕一劃就能在皮膚上留下紅線。林夕用拇指試了試邊緣,立刻感到一陣刺痛,一滴血珠冒了出來。她看著那滴血,突然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廁所裡顯得格外刺耳。

“奶奶,我好累…”她的聲音哽咽了,眼淚無聲地滑落。手腕內側的血管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像一條藍色的河流。林夕想起上週在醫院,醫生問她為什麼總是一個人來看病。當時她只是笑笑,說父母工作忙。醫生皺起眉頭,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玻璃貼上皮膚的瞬間,冰涼的感覺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想起很多事:父親因為弟弟一句誣陷就落下的皮帶,那皮帶抽在背上的火辣辣的痛;母親永遠偏向弟弟的眼神,那種眼神比任何言語都傷人;班主任假裝看不見的視線,當蘇媛把她的課本扔出窗外時,班主任只是皺了皺眉;副校長諂媚的笑容,當蘇媛的父親——那個市裡的領導來學校時,副校長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能夾死蒼蠅…

第一道傷口不深,但很疼。血珠滲出來,在月光下呈現出詭異的黑色。林夕看著血流順著自己的手腕滴落在地上,一滴,兩滴…像一個小小的紅色水窪。奇怪的是,疼痛反而讓她感到一絲解脫。

“只要再用力一點…”她喃喃自語,玻璃片再次抵上手腕。這次她閉上眼睛,準備用力劃下去。就在這時,她注意到手腕上那些淡白色的舊傷痕,那是過去幾個月留下的。每一道傷痕都代表著一個絕望的夜晚,一個無人傾聽的哭泣。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三個月前,弟弟故意打碎父親珍藏的酒瓶,卻指著她說:”是姐姐弄的!”父親甚至沒有問她一句,皮帶就抽了下來。那天晚上,她在浴室裡第一次用美工刀劃開了自己的皮膚。

兩個月前,蘇媛和她的跟班們在食堂把一整盤飯菜倒在她頭上,周圍爆發出一陣鬨笑。沒有人站出來為她說話,連老師都假裝沒看見。那天晚上,她在宿舍床上用圓規尖刺自己的大腿。

一個月前,母親發現她藏在床底下的日記本,不但看了內容,還當著弟弟的面大聲朗讀那些最私密的文字。弟弟笑得前仰後合,母親則皺著眉頭說:”整天寫這些沒用的東西,難怪成績上不去。”那天晚上,她在學校後山用石頭磨破了自己的膝蓋。

每一道傷痕都是一個故事,一個無人知曉的痛苦。林夕睜開眼睛,發現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她用力抹了把臉,玻璃片再次抵上手腕。

“有人嗎?”

蒼老的聲音伴隨著拖把撞擊門板的聲音突然響起,林夕從半昏迷中驚醒,發現天已經矇矇亮了。廁所的燈光不知何時亮了起來,從門縫下透進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整夜。

“救…命…”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喉嚨乾澀得像被火燒過。門外停頓了一下,然後是鑰匙串碰撞的聲響。

隔間門打開的瞬間,刺眼的光線讓林夕閉上了眼睛。她模糊地看見一個穿著藍色工裝服的老婦人驚恐地瞪大眼睛。清潔工大媽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刻,那雙粗糙的手上佈滿了老繭。

“天老爺啊!”大媽倒吸一口冷氣,立刻蹲下身來。她用工作服死死按住林夕流血的手腕,一邊扯著嗓子喊保安。林夕感覺自己在移動,但分不清是被抱著還是拖著。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一陣陣發黑。

“撐住啊閨女!你爸媽電話多少?”大媽的聲音忽遠忽近,林夕搖了搖頭。她最後看見的是救護車頂閃爍的藍光,然後世界陷入了黑暗。

在黑暗中,她彷彿又聽見了奶奶的聲音:”這世界欠你的…”這次,她聽清了後面的話:”…都會以另一種方式還給你。”

救護車的鳴笛聲漸行漸遠,林夕的手無力地垂在擔架邊緣,血滴落在救護車的地板上,形成一條斷斷續續的紅線,像是她生命中所有被切斷的希望。

消毒水的氣味。這是林夕恢復意識後的第一個認知。那氣味刺鼻又冰冷,鑽進她的鼻腔,像一根細針直插腦髓。她試著動了動手指,感受到右手腕處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白色的繃帶在慘白的燈光下幾乎與皮膚融為一體,只有邊緣滲出的淡紅色血跡證明那裡確實存在一道傷口。

“…醫藥費我們蘇家全包…”

“…孩子不懂事鬧著玩…”

“…轉學手續已經辦好…”

斷斷續續的對話從門外傳來。那些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鈍刀一樣割著林夕的耳膜。她艱難地轉動脖子,看見父母和蘇媛的父親站在走廊上。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她看見蘇父西裝革履的背影,那身剪裁精良的西裝在醫院的熒光燈下泛著昂貴的光澤。他遞過一個厚厚的信封,父親接得很快,甚至笑了笑——那種林夕很少見到的、帶著討好意味的笑容。

病房門被推開時,林夕閉上了眼睛。她不想面對他們,尤其是現在。腳步聲停在床邊,她能聞到父親身上那股熟悉的菸草味混合著廉價古龍水的氣息。

“醒了就別裝睡。”父親的聲音很近,帶著壓抑的怒氣,”你說你鬧這一齣幹什麼?人家蘇局親自來道歉,還賠了這麼多錢…你知道我託了多少關係才約到他嗎?”

林夕睜開眼,看見母親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數信封裡的鈔票。母親的手指靈活地翻動著那些粉紅色的紙幣,嘴角微微上揚。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使她的表情顯得格外詭異。

“你知道你給我們添了多大麻煩嗎?”母親頭也不抬,聲音平靜得可怕,”要不是蘇家仁義,這事鬧大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以後還要不要做人了?”

輸液管裡的液體一滴滴落下。林夕突然想起那個裝滿紙鶴的玻璃罐,就放在奶奶的老房子裡。奶奶說過,折滿一千隻就能實現一個願望。她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每天晚上躲在被窩裡折,折到手指都起了繭。她折了九百九十九隻,最後一隻還沒來得及完成——那天晚上,父親因為她在月考中”只”考了第二名而大發雷霆,把她的書包從四樓窗戶扔了出去。

“我不轉學。”她的聲音嘶啞但堅定,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疼痛。

父親愣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隨即暴怒:”由不得你!再惹事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看在你奶奶的份上,我早——”

護士推門進來換藥,打斷了這場爭吵。那是個年輕的女護士,眼睛又大又圓,像林夕以前養過的那隻倉鼠。護士看了看監護儀上的數據,又檢查了林夕手腕上的傷口,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品。

“病人需要休息。”護士小聲說,眼神在父母和林夕之間遊移,”家屬最好不要刺激她。”

父母離開後,林夕看著窗外的梧桐樹。已經是深秋了,樹葉開始泛黃。一片葉子飄落下來,在風中打了幾個轉,像一隻垂死的蝴蝶,最終落在窗臺上。她想起小時候奶奶帶她去公園,她們一起收集各種形狀的落葉,奶奶說每片葉子都是樹寫給大地的信。

“可是大地會讀這些信嗎?”年幼的她曾這樣問。

“會的,孩子。”奶奶摸著她的頭說,”只是用我們聽不見的方式。”

林夕輕輕摸了摸手腕上的紗布,然後是胸前的玉墜。那是奶奶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一隻碧綠的玉蝴蝶,翅膀上的紋路精細得幾乎不像人工雕刻。在陽光下,那些紋路會變得透明,顯現出隱藏的圖案。現在,蝴蝶翅膀上的紋路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那確實不是花紋,而是四個極小但工整的漢字:”以牙還牙”。

她從未發現過這個秘密。奶奶臨終前把玉墜掛在她脖子上時,只說了一句:”戴著它,它會保護你。”現在她明白了,奶奶說的保護不是讓她躲避傷害,而是讓她有能力回擊。

走廊上又傳來腳步聲,這次是兩個人的。林夕迅速把玉墜塞回病號服裡,閉上眼睛裝睡。門被輕輕推開,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還在睡。”是那個倉鼠眼睛護士的聲音。

“可憐的孩子。”另一個聲音說,蒼老而沙啞,”手腕上全是舊傷疤…這哪是一時想不開啊…”

林夕微微睜開一條縫,看見清潔工大媽站在床邊,那雙粗糙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幫她掖被角。大媽的工作服洗得發白,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但很乾淨。她的眼角有深深的皺紋,像是被生活用刀子刻上去的。

“我孫女跟她差不多大…”大媽輕聲說,聲音裡帶著哽咽,”要是有人這麼欺負我孫女,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討個說法…”

護士嘆了口氣:”這種事太多了。上次有個女孩跳樓,家長來學校鬧,最後拿了二十萬賠償金就走了…連墓碑都沒立一塊。”

她們的對話被走廊上的喧譁打斷。林夕聽見蘇媛尖細的聲音:”爸!幹嘛要給那個精神病賠錢啊!她自己要死的關我什麼事!”

“閉嘴!”蘇父低聲呵斥,但語氣裡沒有多少怒意,”回家再說。”

腳步聲漸漸遠去。清潔工大媽和護士也離開了病房,臨走前大媽在林夕床頭放了一個蘋果,紅彤彤的,像一顆小小的心臟。

林夕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那裡有一道裂縫,蜿蜒曲折像一條幹涸的河流。她想起蘇媛的話——”精神病”。這個詞她太熟悉了。當她在課堂上因為焦慮發作而呼吸困難時,蘇媛就是這麼叫她的;當她躲在廁所隔間裡哭時,蘇媛和她的跟班們就在門外拍著門大喊”精神病發作啦”;就連班主任也曾在班會上暗示”某些同學心理脆弱,影響班級團結”…

窗外的梧桐樹又落下幾片葉子。林夕拿起那個蘋果,在手裡轉了一圈。果皮光滑冰涼,反射著微弱的光。她突然用力把蘋果砸向牆壁,果肉頓時四分五裂,汁液濺在白色的牆面上,像一灘血跡。

門被猛地推開,倉鼠眼睛護士驚慌地衝進來:”怎麼了?發生什麼——”

“我做了一個決定。”林夕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可怕,”我要回去上學。”

護士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牆上的蘋果殘骸和病床上這個瘦弱的女孩。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林夕臉上,她的眼睛在陰影中閃閃發亮,像兩團冰冷的火焰。

“可是…你的傷…你的父母已經…”

“那是他們的事。”林夕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玉墜,”我有我的事要做。”

窗外,最後一片梧桐葉終於脫離了樹枝,在秋風中翻滾著墜落。但這一次,林夕覺得它不像垂死的蝴蝶了,而像一把出鞘的小刀,鋒利地劃破空氣,直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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