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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高考倒計時30天的清晨,校園裡的玉蘭花開得正盛。林夕抱著厚厚的複習資料穿過晨霧,鞋底碾過掉落的花瓣,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淡粉色的痕跡。教務處門口的電子屏閃爍著”距離高考還有30天”的紅字,像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

“蘇媛的保送手續都辦妥了,下週一就不用來了。”副校長的聲音從虛掩的門縫裡溜出來,油膩膩的語調讓林夕停住了腳步,”雖然林夕的成績更合適,但蘇局長那邊……”

晨露順著玉蘭樹葉滴落在林夕頸後,冰涼得像一把小刀。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上週保送生選拔考試放榜時的場景在腦海中閃回——她的名字高居榜首,總分比第二名高出三十多分。而蘇媛的名字,她翻到榜單最後才找到。

“這不公平!”周毅的聲音突然炸響,嚇得林夕後退了一步。透過門縫,她看見周毅的眼鏡片上蒙著一層白霧,手裡的保溫杯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林夕為了這個保送名額每天只睡四小時!她連發燒都在堅持上課!”

林夕下意識摸了摸右手虎口處的繭子,那是連續三個月刷題磨出來的。她想起無數個深夜,當整棟宿舍樓都陷入黑暗,只有她床頭的小檯燈還亮著;想起那些被咖啡浸透的模擬卷,字跡常常因為睏倦而變得模糊。

“周毅同學,”副校長的聲音冷了下來,像一塊凍硬的肥肉,”注意你的身份。蘇媛同學在文藝方面有特殊貢獻,這是校委會一致通過的。”他刻意加重了”特殊貢獻”四個字,手指在辦公桌上敲出一串不耐煩的節奏。

林夕轉身離開,腳步聲淹沒在早讀課的嘈雜中。走廊的光榮榜上,優秀學生的照片整齊排列著。她看見蘇媛的照片被新貼在了保送生欄,笑容燦爛得刺眼。照片下方的小字寫著:”市級三好學生·校園藝術節特等獎”。林夕清楚地記得,那個所謂藝術節特等獎的作品,是蘇媛父親找美院教授代筆的油畫。

教室裡瀰漫著甜膩的巧克力香氣。蘇媛正給同學們分發印著外文的金色包裝巧克力,”我爸從瑞士帶回來的,”她故意提高音量,”一盒要兩千多呢。”幾個女生圍著她發出誇張的驚歎。

林夕低著頭走向自己的座位,但蘇媛的聲音還是毒蛇般鑽入耳朵:”有些人啊,再努力也比不上投個好胎。我爸說清華的專業隨便我挑,連面試都免了。”教室裡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像一群老鼠在啃食什麼東西。

林夕的座位抽屜裡躺著一封未拆的信——中央美院的初審通過通知書。信封上燙金的校徽在昏暗的抽屜裡微微發亮。三天前收到這封信時,她沒敢在學校拆開,怕被人看見。現在她盯著信封看了很久,手指輕輕撫過那個凸起的校徽,然後慢慢把它撕成了碎片。紙片像雪花一樣落在她的帆布鞋上,有一片特別鋒利,在食指上劃出一道細細的紅線。

講臺上,班主任正在講解最後一次模擬考的試卷。林夕望著窗外,一隻麻雀在玉蘭樹枝上跳來跳去,啄食那些快要凋謝的花朵。班主任的聲音忽遠忽近:”…這道題全班只有林夕做對了…”但她只覺得那些字句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

下課鈴響起時,林夕才發現自己把試卷邊緣捏得皺皺巴巴。她機械地收拾書包,把那些碎片般的通知書殘骸掃進垃圾桶。周毅在教室門口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遞給她一張紙條:”天台,放學後。”

放學後的教學樓空無一人。夕陽把走廊染成血色,林夕的影子在牆上拉得很長。推開天台鐵門時,鏽蝕的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十八層樓高的風立刻包圍了她,校服襯衫被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下面操場上,幾個學生在踢足球,笑聲隱約可聞。林夕走到天台邊緣,生鏽的鐵欄杆只到她的腰部。她低頭看著那些奔跑的小人,忽然想起小時候和奶奶玩過的螞蟻遊戲——用樹葉給螞蟻搭橋,看它們慌慌張張地改變路線。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

周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手裡拿著兩罐可樂,易拉罐上的水珠在夕陽下像血滴一樣紅。林夕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一隻手。冰涼的鋁罐貼在她掌心,凝結的水珠順著腕骨滑下,和那道新鮮的傷口混在一起。

“我黑進了副校長的郵箱。”周毅突然說,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蘇媛的保送,是拿二十萬買的。”他遞過手機,屏幕上是郵件截圖,蘇父和副校長的交易記錄清清楚楚。

林夕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秒,然後移開。這些證據已經不重要了,就像她知道即使舉報,最終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風把她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有幾縷粘在嘴唇上,鹹澀得像眼淚。

“還有這個。”周毅又調出一段視頻——是蘇媛在KTV裡對著鏡頭比中指,桌上散落著菸酒,”上週拍的,夠讓她身敗名裂了。”

林夕終於轉過頭。周毅的鏡片上反射著夕陽,看不清眼神。她想起三個月前,周毅也是這樣站在天台上,遞給她那個記錄了蘇媛霸凌證據的U盤。那時候她以為正義終會到來,現在她只覺得自己天真得可笑。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時,林夕正站在天台邊緣。六月的風裹挾著城市的熱浪,吹得她校服襯衫獵獵作響。屏幕亮起,是楊柳發來的消息:

[今天覆查結果不太好]

氣泡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的省略號閃爍了很久,才跳出下一條:

[醫生說要住院觀察]

然後是第三條,帶著楊柳一貫的溫柔:

[你保送結果出來了嗎?]

林夕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和楊柳相識於社區畫室,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用殘缺的右手教會她如何將傷痕化作藝術。每當林夕因為蘇媛的霸凌想要放棄時,楊柳總會轉動輪椅來到她身邊,說:”等你好消息,我要看你站在最高領獎臺上。”

又一條消息跳出來,這次帶著楊柳標誌性的笑臉emoji:

[不管結果怎樣,今晚老地方見?我新學了水彩技法]

林夕望向遠處的夕陽,那輪紅日正緩緩沉入城市天際線,將雲層染成血一般的顏色。她想起奶奶臨終前掛在她脖子上的玉墜,想起張教授說的巴黎美院,想起楊柳說”傷痕是最真實的光影”。可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

她往前邁了半步,鞋尖已經懸空。十八層樓下的操場上有學生在打籃球,歡笑聲隱約傳來,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刺耳的鈴聲——不是消息提示音,而是真正的來電鈴聲。屏幕上顯示”社區醫院”四個字,讓林夕的心臟猛地收縮。

“是林夕嗎?”護士的聲音很急,背景音裡混雜著醫療設備的警報聲,”楊柳病情突然惡化,她一直喊你的名字……”

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林夕跑得肺葉生疼,帆布鞋在消毒水氣味中打滑。她撞開重症監護室的門時,眼前的景象讓她的血液瞬間凝固。

那個總是笑著教她調色的女孩,現在插滿了管子。楊柳的右眼更加渾濁了,像蒙著一層灰白的霧,左腿打著嶄新的石膏,比之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厚重。監護儀上的綠色線條不安地跳動著,發出規律的”滴滴”聲。

“車禍後遺症,”醫生把林夕拉到走廊,聲音壓得很低,”器官衰竭速度比預期快很多。她腎臟幾乎停止工作了,肺部也有積水。”

林夕輕輕握住楊柳的手。那隻曾經靈巧地畫出驚豔作品的手,現在瘦得能摸到每一根骨頭,皮膚呈現出不健康的蠟黃色。楊柳的指甲上還殘留著一點藍色顏料,是上次她們一起畫星空時留下的。

“保送……”楊柳的嘴唇蠕動著,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林夕的眼淚砸在白色床單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楊柳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指甲陷入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迴光返照:”聽我說……”她的聲音虛弱但異常清晰,”我可能……看不到你成功了……”

“別胡說!你會好起來的!我們還要一起參加畫展,你說過要看著我考上中央美院!”林夕的聲音哽咽得幾乎聽不清。

楊柳搖搖頭,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她全部力氣。她從枕頭下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畫:那是她們共同創作的《傷痕之翼》,兩個女孩背靠背,傷痕化作翅膀。畫的一角新增了一隻藍色蝴蝶,翅膀上的紋路仔細看竟是心電圖般的線條。

“替我……”她劇烈咳嗽起來,監護儀上的線條瘋狂波動,”替我活出雙份精彩……”

監護儀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醫護人員衝進來,林夕被推到走廊上。透過玻璃窗,她看見楊柳被電擊器震得彈起又落下,像一隻折翼的蝴蝶在做最後的掙扎。

“充電200焦耳!再來一次!”

“心率40還在下降!”

“腎上腺素1毫克靜推!”

專業術語和醫療指令在走廊裡迴盪。林夕蜷縮在長椅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疤痕,那道曾經代表屈辱的痕跡,現在成了連接她和楊柳的紐帶。

三個小時後,當醫生宣佈死亡時間時,林夕發現自己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楊柳的母親——一個同樣坐著輪椅的瘦小女人——遞給林夕一個生鏽的鐵盒:”她留給你的。”

盒子裡是十二支珍藏的水彩顏料,每一支都用到了只剩最後一點,卻依然被小心地保存著。顏料管身上貼著楊柳工整的字跡:”群青-像你眼睛的顏色”、”硃紅-要勇敢”、”鈦白-新的開始”。最下面壓著一張紙條:”用這些畫出我們沒能看到的風景。”

林夕抱著鐵盒走出醫院時,天已經全黑了。夜空中沒有星星,只有一輪慘白的月亮。她機械地走回家,父母甚至沒發現她的異常——父親在客廳看電視,母親在廚房給弟弟準備夜宵。

房間裡,林夕打開臺燈,將十二支顏料整齊排列在桌上。她鋪開一張水彩紙,卻不知從何下筆。最終,她只是蜷縮在床上,抱著那個鐵盒入睡,像抱著世界上最後的溫暖。

高考當天,陽光異常猛烈。林夕在准考證上貼了一張小小的自畫像——那是楊柳生前最後為她畫的。畫中的她側臉線條堅毅,眼睛裡有光,完全不像現實中這個憔悴的女孩。

考場裡,電風扇吱呀轉動的聲音像極了社區畫室裡那個老舊的搖頭扇。林夕彷彿看見楊柳坐在輪椅上,對她眨眨完好的那隻眼睛:”把我那份也考出來啊。”

作文題目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林夕的筆尖在紙上停留了很久,墨水暈開一個小圓點。然後她寫下第一行字:

“我生命中有兩個天使,一個給了我生命,一個教會我如何活著……”

她寫到奶奶臨終時塞給她的玉墜,寫到手腕上那道疤痕的來歷,寫到那個教她用傷痕作畫的輪椅女孩。寫到動情處,淚水滴在答題卡上,她趕緊用袖口輕輕吸乾,生怕影響機器閱卷。

最後一科結束的鈴聲響起時,林夕沒有像其他考生那樣歡呼雀躍。她安靜地收拾好文具,將准考證上的自畫像小心取下放進口袋。走出考場時,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

校門外,周毅舉著一塊手繪牌子:”歡迎未來大畫家凱旋”。牌子背面寫著一行小字:”楊柳讓我準備的。”林夕這才想起,三個月前楊柳確實神秘兮兮地說要給她一個驚喜。

“她什麼時候……”林夕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上個月我去醫院看她時,”周毅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通紅,”她說如果自己等不到你高考結束,就讓我一定要做這個牌子。”

林夕摸了摸胸前的玉墜,又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她突然明白,真正的保送不是去某個名校,而是帶著逝者的祝福,活出雙份的精彩人生。

遠處,蘇媛正被父親的豪車接走,車窗上貼著清華大學的保送證明。林夕看著那輛漸行漸遠的車,輕輕說了句:”我們走著瞧。”

這句話,是對蘇媛說的,是對命運說的,也是對著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說的——她知道,楊柳一定在那裡看著她。

回到家,林夕打開那個鐵盒,將十二支顏料擠在調色板上。她鋪開最好的水彩紙,開始畫一幅新的《傷痕之翼》。這一次,畫中的兩個女孩手牽著手,她們的傷痕化作無數飛舞的蝴蝶,飛向畫布之外的廣闊天空。

畫到深夜,林夕在右下角簽下兩個名字:林夕、楊柳。然後她打開書桌抽屜,取出那封被拒絕過的中央美院錄取通知——碎片已經被她一片片粘好。她輕輕撫平摺痕,在回覆期限的最後一天,鄭重地寫下了”接受”。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畫作上那兩個女孩的笑臉上。林夕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那裡不再疼痛,而是微微發熱,彷彿真的有翅膀要破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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