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的雨絲像銀線般垂落,將整座墓園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霧中。林夕跪在奶奶墳前,膝蓋下的青草溼漉漉的,很快浸透了她的牛仔褲。雨水順著她的髮梢滑落,滴在青灰色的墓碑上,與那些早已乾涸的淚痕融為一體。
“奶奶,我考上了。”她從書包裡取出那個印著校徽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展開,生怕雨水打溼了裡面的紙張。南方大學的燙金字在雨水中依然閃亮,像是一簇不會熄滅的火苗。”中文系,您以前總說我作文寫得好。”
雨聲漸密,打在周圍的柏樹上,發出沙沙的響聲。林夕用袖子擦拭著碑文,指尖描摹著”祖妣”兩個字凹陷的筆畫。這塊墓碑是她用高中三年所有的獎學金買的,比周圍那些氣派的墓碑要小得多,但很乾淨,四周種著奶奶生前最愛的桂花——雖然現在還沒到花期。
“我要走了。”林夕把通知書摺好,放進貼身的衣袋,那裡還裝著奶奶留給她的玉墜。”要麼衣錦還鄉,要麼……”
後半句話哽在喉嚨裡。她想起上週那個悶熱的傍晚,當她把錄取通知書放在飯桌上時,父親只是從報紙上方瞥了一眼,鼻腔裡擠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母親則立刻拿起計算器,嘴裡唸叨著學費、住宿費、生活費這些冰冷的數字。
“記得申請助學貸款。”父親吐著菸圈說,煙霧在吊扇的攪動下扭曲變形,”你弟弟馬上高考了,補習班很貴。”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從電視上的足球賽移開過一秒。
一滴雨水落進林夕的衣領,順著脊背滑下,冰涼刺骨。她下意識摸了摸胸前的玉墜——那隻碧綠的蝴蝶,翅膀上刻著”以牙還牙”四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字。這是奶奶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也是她這些年堅持下來的秘密力量。
“他們還是老樣子。”林夕輕聲說,像是怕驚擾了長眠的奶奶,”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她從包裡拿出一個玻璃罐,裡面裝著999只五顏六色的紙鶴。每一隻都用不同顏色的彩紙折成,有的已經褪色,有的還很鮮豔。這是她從初中開始偷偷折的,藏在床底下的紙箱裡,連楊柳都不知道。
“還差最後一隻,就是您說的一千隻。”林夕把玻璃罐放在墓碑前,雨水立刻在玻璃表面凝結成細密的水珠,”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折完最後一隻。”
她記得奶奶說過,折滿一千隻紙鶴就能實現一個願望。小時候她以為這是真的,現在她明白,真正的魔法不在於紙鶴的數量,而在於摺紙鶴的那個人心中的堅持。
遠處傳來腳步聲,林夕回頭,看見周毅撐著一把黑傘走來。他的眼鏡片上沾滿雨滴,襯衫下襬已經溼透了。
“就知道你在這兒。”周毅把傘往她那邊傾斜,”我去你家找你,你媽說你來掃墓了。”
林夕接過傘,發現傘柄上纏著一圈繃帶——是周毅的作風,什麼東西壞了都捨不得扔,修修補補繼續用。
“北大通知書收到了?”她問。周毅是今年的市狀元,比她還高出二十分。
周毅點點頭,從揹包裡掏出一疊資料:”助學貸款申請表,我都幫你查好了。還有這個——”他遞過一張銀行卡,”我外婆給的,說是給你添置行李用。”
林夕的手指僵在半空。周毅的外婆,就是那個總在小區裡收廢品的老太太,和奶奶是舊相識。
“我不能要。”她終於說出口,”外婆攢點錢不容易。”
“她說了,你要是不收,她就親自送到你學校去。”周毅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帶著笑意,”你知道她做得出來。”
雨勢漸小,天邊透出一線微光。林夕看著墓碑上奶奶的照片——那是她上高中那年換的新照片,奶奶穿著那件藏藍色的對襟衫,笑容慈祥。照片下方刻著她親手選的字:”長眠於此的,是我全部的童年。”
“對了,”周毅突然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張教授讓我轉交的。”
信封很厚,摸起來裡面像是裝了一本書。林夕拆開封口,一沓鈔票滑了出來,下面是一張便籤:”巴黎的機票錢,隨時有效。——張”
林夕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和臉上的雨水混在一起。她想起那個總是沾著顏料的老人,想起他說的”讓你的畫飛到最高最遠的地方”。
“我會還的。”她小聲說,更像是對奶奶的承諾,”所有這些,我都會還的。”
周毅蹲下來,用袖子擦了擦墓碑上的水漬:”你奶奶一定很驕傲。”
林夕沒有回答。她打開玻璃罐,取出一隻藍色的紙鶴,放在墓碑頂端。紙鶴很快被雨水打溼,但依然倔強地保持著形狀,像一隻真正的小鳥停在那裡。
“走吧。”她站起身,膝蓋已經麻木,”還得回去收拾行李。”
兩人沿著溼滑的石階往下走,雨後的空氣裡瀰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走到墓園門口時,林夕突然回頭。陽光穿透雲層,正好照在奶奶的墓碑上,那隻藍色紙鶴在光線中閃閃發亮,像是活了過來。
“廣州很遠。”周毅在公交站牌下說,”寒假回來嗎?”
林夕搖搖頭:”找了份寒假工,在出版社當校對。”她頓了頓,”你呢?”
“實驗室有個項目,教授讓我提前參與。”周毅的鏡片上又蒙上了霧氣。
公交車緩緩駛來,輪胎碾過積水,濺起一片水花。上車前,林夕最後看了一眼墓園的方向。那隻藍色紙鶴已經看不見了,但她知道它就在那裡,和奶奶一起,等著她回來折完第一千只。
車廂裡很空,林夕選了靠窗的位置。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將窗外的景色扭曲成模糊的色塊。她摸了摸胸前的玉墜,又摸了摸書包裡的錄取通知書,突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無論前方等待她的是什麼,至少這一次,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而那條路的起點,就在這裡,在這個被雨水洗淨的清明,在這座小小的墓碑前,在那999只等待圓滿的紙鶴裡。
公交車轉過一個彎,墓園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林夕閉上眼睛,在心裡默唸著奶奶常說的那句話:”站得越高,越能看清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
而現在,她終於要開始攀登了。
火車站的喧囂聲像一鍋煮沸的水,此起彼伏的廣播聲、行李箱滾輪聲、孩子的哭鬧聲混雜在一起。林夕拖著那個28寸的舊行李箱,深藍色的箱體上貼滿了已經泛黃的航空標籤——這是奶奶生前用過的,輪子已經不太靈活,每走幾步就會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到了記得打電話。”母親遞給她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裡面是四個煮雞蛋和一瓶冰露礦泉水,”火車上的飯貴,省著點吃。”母親的手指粗糙皸裂,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昨天包餃子時沾上的韭菜末。
父親站在一旁看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油膩的臉上:”勤工儉學的地方找好了嗎?下個月記得寄錢回來,你弟弟補習費該交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搞笑短視頻,裡面誇張的笑聲刺耳得令人不適。
林夕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玉墜。蝴蝶形狀的玉石貼在皮膚上,帶著她的體溫。站臺廣播響起,機械女聲宣佈她的K1231次列車開始檢票了。
“林夕!”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群。王老師氣喘吁吁地跑來,額頭上佈滿細密的汗珠,手裡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他今天穿了件不合身的西裝,領帶歪歪斜斜地掛在脖子上,一看就是匆忙中胡亂繫上的。
“還好趕上了。”王老師的眼鏡上蒙著一層霧氣,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這是同學們給你湊的路費。”他的臉頰因為奔跑而泛紅,說話時還在微微喘息。
林夕接過信封,厚度讓她吃了一驚。她剛想推辭,王老師就按住了她的手:”拿著。周毅組織大家捐的,他說……”王老師瞥了一眼林夕的父母,壓低聲音,”他說這是正義的補償。”
父母在一旁不耐煩地看錶。父親終於關掉了短視頻,用腳尖踢了踢林夕的行李箱:”快去吧,別誤了車。”母親則已經開始環顧四周,尋找垃圾桶扔她剛擦完手的紙巾。
王老師趁機塞給林夕一個小紙條,動作快得像變魔術:”我的大學同學在廣州教書,有困難就找他。”他的眼睛在鏡片後眨了眨,傳遞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列車員吹響了刺耳的哨子。林夕最後一次環顧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灰濛濛的天空下,站臺的鐵欄杆上沾滿油膩的手印,幾個流浪漢蜷縮在角落裡睡覺,而她的父母已經轉身離去,背影很快被人潮吞沒。
只有王老師還站在原地,用力揮著手,他的西裝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在風中像兩面小小的旗幟。
硬座車廂裡擠滿了人,空氣中瀰漫著泡麵、汗臭和劣質香水混合的氣味。林夕的座位靠窗,她小心翼翼地把行李箱塞到座位下面,信封和紙條則摺好放進內衣口袋——這是奶奶教她的,重要的東西要貼身放。
列車緩緩啟動,站臺上的王老師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然後徹底消失。窗外的景色開始後退——先是城市邊緣那些破舊的廠房,牆面上還殘留著”安全生產”的褪色標語;然後是郊區的農田,幾個農民彎腰勞作的身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渺小;最後是連綿的丘陵,像一具具躺臥的巨人軀體。
對面座位的大叔已經開始打鼾,他的頭隨著列車的晃動而搖擺,時不時撞到窗玻璃上,發出輕微的”咚”聲。林夕這才敢讓忍了一路的眼淚流下來。她假裝整理頭髮,用手背迅速抹去淚水,然後悄悄打開王老師給的信封。
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三千塊錢,大多是百元鈔,也有幾張皺巴巴的五十和二十。錢中間夾著一張字條,上面是王老師工整的字跡:”飛吧,小鳥。”最下面壓著一張照片——是高三畢業照。林夕站在最後一排角落,而照片背面,全班同學都簽了名。周毅的字最大最醒目:”別忘了我們。”旁邊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火箭。
林夕的指尖撫過那些熟悉的簽名,每一個都帶著不同的筆跡和溫度。蘇媛的小團體沒有參加這次募捐,但令她意外的是,李小雨——那個曾經被蘇媛按進馬桶的女孩,用稚嫩的筆跡寫著:”林夕姐,謝謝你。”
她又打開那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和電話:吳教授,廣州大學文學院。紙條背面還有一行小字:”他欠我個人情,儘管用。當年他追你師母時,是我給傳的情書。”這句話讓林夕差點笑出聲來,但隨即又感到一陣鼻酸。
列車穿過隧道,車窗突然變成一面模糊的鏡子。林夕看見鏡中的自己——蒼白的臉色,紅腫的眼睛,還有鎖骨處若隱若現的玉墜。她突然想起楊柳臨終時握著她的手說的話:”替我活出雙份精彩。”當時監護儀的警報聲那麼刺耳,而楊柳的手那麼涼。
窗外,陽光突然刺破雲層。林夕摸出手帕——這是奶奶留下的,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但依然乾淨整潔。她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當列車駛出隧道時,她已經挺直了背脊,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
夜幕降臨時,列車員推著餐車經過,不鏽鋼餐盤在推車上叮噹作響。”盒飯盒飯,最後幾份了!”列車員的聲音嘶啞疲憊。
林夕花八塊錢買了一份最便宜的盒飯——這是她第一次用”同學的路費”為自己花錢。飯很鹹,白菜已經煮得發黃,但裡面的兩片薄肉讓她吃得乾乾淨淨。每一口她都細嚼慢嚥,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鄰座的大嬸好奇地打量她:”小姑娘,去廣州上學啊?”大嬸穿著花哨的連衣裙,手指上戴著好幾個金戒指。
林夕點點頭,繼續扒拉著飯盒裡最後幾粒米飯。
“一個人去那麼遠,不怕嗎?”大嬸湊近了些,身上的香水味燻得林夕想打噴嚏。
林夕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偶爾閃過幾盞孤零零的燈火,像是被遺忘在人間的星星。她想起奶奶墳前的誓言,想起楊柳的囑託,想起王老師塞給她的信封,還有周毅寫在照片背面的話。
“怕。”她輕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胸前的玉墜,”但更怕留下來。”
大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從塑料袋裡掏出一個橘子:”吃點甜的。”橘子皮上還貼著超市的價籤,3.98元/斤。
林夕道謝,小心地剝開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爆開,這是她今天吃的第一口新鮮水果。她突然意識到,從現在開始,每一口食物、每一件衣服、每一個決定,都將是自己選擇的。這個認知讓她既恐懼又興奮,像是站在懸崖邊準備第一次飛翔的雛鳥。
列車廣播報出下一個站名,機械女聲在嘈雜的車廂裡時斷時續。林夕從書包裡拿出日記本——這是楊柳送給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封面是梵高的《星空》。在第一頁,她鄭重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後是一行字:”林夕的新生,第一天。”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她的側臉。林夕沒有許願——她已經有了最堅定的目標。她摸了摸玉墜,又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然後輕輕合上日記本。
在轟隆的車輪聲中,她彷彿聽見奶奶的聲音:”飛吧,孩子。”這聲音如此清晰,彷彿奶奶就坐在她身邊,就像小時候帶她坐火車去省城看花燈時那樣。
林夕靠在窗邊,閉上眼睛。明天這個時候,她將到達廣州,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那裡沒有蘇媛的霸凌,沒有父母的漠視,但也沒有奶奶的墳墓、楊柳的畫室和周毅的紙條。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但她知道,胸前的玉墜、手腕的疤痕和心底的記憶,將永遠與她同行。這些看不見的行囊,比那個28寸的舊行李箱要沉重得多,卻也珍貴得多。
列車繼續向前飛馳,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每一次黑暗過後,都會有光重新照進來。林夕在顛簸中漸漸入睡,夢裡她變成了一隻蝴蝶,翅膀上是她和楊柳共同畫過的那些傷痕化成的花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