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对弱于其的个体抱有更大的恶意。
肖自在的眼底红芒乍现。宝闻托付给他的这孩子，简直就像个足够脆弱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幼小的羔羊。
别激动……
别上头…………
他狠眨了几下眼，默念早已诵过千万次的心经，总算将那缕杀意暂时压了下去。
他们落脚在一处溪边，宿春生正盘着腿，坐在礁石上晒着太阳。
肖自在垂首望向惬意吹风的孩童，后者眯着眼睛，恰好转过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宝静大师，您生病了吗？”
那声线里没有探究的意味，只有些许稚嫩的好奇与担忧。
有那么一瞬间，肖自在以为这孩子看穿了他心底的某些恶念。
怎么可能呢。他苦笑着摇头。
可那双澄澈的眼睛，好像真能看透人心似的。
“呵呵……你是怎么看出这点的呢，小家伙。”
他没反驳也没承认，只淡淡开口，眉眼间是属于佛门中人的慈悲。
肖自在遁入空门已有十载。他的心魔存在的时间却又不止十载。
宿春生眨了眨眼。
“您看起来有点累喏，嗯……还有天庭那里，眉心、好像还有些黑色的雾气在那儿，”
寺庙与孤儿院不同，他知晓这里的僧人们同样是“异类”中的一员，因此并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某些超乎常人之处。
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他也没少用能力给同在孤儿院的孩子们做些浅层的治疗，只是并没有做得太过罢了。
偏偏荣叔这人神经也大条，一次都没把这些事怀疑到他身上。
宿春生从不把自己的与众不同当成是什么累赘与负累。
既然拥有这样的能力，不去做点儿什么的话，还是太过于难为他了。
“我听荣叔讲过，这是病气。”
荣昌毕业于本市的中医药大学，对这方面自然有一定的了解，此刻刚好被他拉来做掩护。
肖自在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黢黑的瞳子正对上那双过浅的眼目。
他才发现这孩子的瞳色如此怪异，虹膜上的色彩就像是被稀释过后的血液。
“病气么……真是个敏锐的小朋友……”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活泼的时候，可肖自在望向宿春生时，却只觉这孩子的神情有股子莫名的沉静。他总低垂着眼睫，又比别的孩子少了几分鲜活气儿。
现在，这种沉静像是拥有极强的传染力一般，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虽说这样的平静是暂时的，但也难免让肖自在对此感到惊异。
未被发现的先天异人？这孩子和他的叔叔都没有察觉吗？
宿春生不语，只见着对面的僧人揉了揉眉心，和方才相比，那些恶意减轻了太多，却莫名的多了点儿……苦恼？
“您看起来很辛苦呢。”
于是他把身后的小背包挪到身前，在里面翻翻找找。
肖自在目瞪口呆地目睹这孩子从那么大点的包里翻出大小与书包相差无几的便携医疗包、几块沉甸甸的压缩饼干、还有几颗包装完好的水果硬糖。
“甜食，会让人心情好一些哦。荣叔在戒烟的那段时间，就喜欢往嘴里塞硬糖，然后再咯嘣咯嘣地嚼。”
好像他嘴里的上〇佳是什么仇人似的。
宿春生熟练地往外扒着荣昌的黑历史，然后把糖往对面那人的手里递去。
就像是一个七岁小孩应该有的普通举动。
什么异常应该隐藏，什么异常应该显露。他对此再清楚不过。
至于宝静大师正在尝试戒掉什么……
“——大家都有自己的烦恼嘛，福利院里的大人说过，如果一个人连烦恼都没有了的话，那可能对他来讲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呀。”
肖自在不忍辜负小朋友的好意，最终还是接下了。他正巧捕捉到宿春生的那番话。
一个孩子都比他活得通透。
“小家伙，你要是知道我的病是什么，恐怕就不会这样说了……”
肖自在没打算细说，他的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或者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能和这样一个小朋友心平气和地聊这么长的时间。
……
这人在求救。
可惜单看这些，宿春生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救得了他。
是，他治过太多人了……可治病怎么能跟救人画上等号呢？
治好病，人就算是被救活了。这种说法似乎是世俗所公认的，但宿春生见过、他见过反复受伤又被反复治疗后强行塞进战场的人——他见过太多了。
在前世，他的悲悯无时无刻地不在被恶意利用。
因此他很庆幸，在自己死前，把那些孩子们一个不落地、真正意义上的救了下来……虽然这里面的大部分“孩子”年龄都比他大了不少。
所以，
“我不知道呀。”宿春生眉眼弯弯。
他只是个孩子，能知道些什么呢？
肖自在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但那些话终究还是被他自己吞入腹中。他只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这孩子柔软的雪色发丝。
直到夕阳西下，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走喽！小春生，明儿带你去见见解空大师。”
宿春生在跟着荣昌去住所之前，还不忘与肖自在挥手道别。
虽说荣昌有把他托付给灵隐寺的打算，但他也说过，一切都要等宿春生见过解空大师过后——听听他自己的决断如何。
是要留下，还是要和荣昌回孤儿院。
宿春生一直都想报答荣昌的养育之恩，是他带着他融入这方世界，也是他给了宿春生一个容身之所。
这几年来潜移默化的治疗他身体中的旧疾暗伤，只是一点小小的利润，而他向来习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因此，或许后者有待商榷——毕竟报答也不需要时时刻刻跟在荣叔身边，但宿春生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前者。他跟灵隐寺的关系，或许至多只是个看客罢了。
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佛家所说的众生平等，他从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尚，连自己见过的人都救不过来呢，更遑论那些花草动物呢。
宿春生望向肖自在离开的背影。
宝静大师的心，似乎也总是静不下来的。那些血色的裂纹似乎即将要把他的生命线瓜分了……
善恶两边……佛魔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