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灯市的灯笼刚挑起第三盏,苏若棠就闻到了酒气。
她缩在茶棚后,指尖捏着半块芝麻糖。
这糖是方才给卖花灯的阿婆找零换来的,此刻被体温焐得发黏,像极了前世赵虎砸她茶摊时,泼在桌角的糖稀——黏糊糊的,洗都洗不干净。
“阿棠,东巷的镖师到位了。”顾砚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北风的冷冽。
他的大氅下摆沾着雪水,却没沾半分寒气,”西巷的人盯着赵虎的两个手下,那俩酒鬼在赌坊里掷骰子,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苏若棠转身,看见他腰间的佩刀擦得锃亮,刀穗上的红绒球被风吹得晃了晃。
前世顾砚舟也是这样站在她摊前,替她挡下赵虎的酒坛,刀鞘砸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比年节的爆竹还响。
“顾大哥。”她把芝麻糖塞进他掌心,”甜的,吃了手稳。”
顾砚舟低头看了眼糖块,又抬头看她。
灯市的光映在他眼底,像把火:”等抓了赵虎,我去买串糖葫芦赔你。
前世你总说,被砸了摊子就想吃糖葫芦。”
苏若棠心口一热。
前世她总把委屈咽进肚子里,连想吃糖葫芦都要等茶摊收了,蹲在巷口看小贩卖完最后两串。
此刻她望着顾砚舟冻得发红的耳尖,突然觉得,重生最大的甜头,就是有人把她藏在心里的小念头,都捡起来捧到明面儿上。
“来了。”顾砚舟突然攥紧她的手腕。
西市街尾传来叫骂声。
赵虎裹着件油光水滑的黑棉袍,手里拎着半坛烧刀子,正踢翻路边的馄饨摊。
铜锅”哐当”砸在地上,热汤溅在青石板上,腾起白茫茫的雾。
“奶奶的!”赵虎踹了馄饨摊老板一脚,”老子说收保护费,你敢说没有?
当老子是要饭的?”
老板缩在墙根直磕头,额头沾着馄饨汤:”虎爷饶命,小的今天就卖了三碗……”
“三碗?”赵虎扯着他衣领往墙上撞,”三碗也得交!
上个月苏小娘的茶摊交了五两,你凭什么少?”
苏若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赵虎也说过这句话,当时她攥着五两银子递过去,手都在抖。
沈氏在背后教她”忍一时风平浪静”,可这”一时”忍到最后,是她被推进冰湖时,沈氏站在岸边,用帕子掩着嘴笑。
“顾大哥。”她声音发颤,不是害怕,是压不住的狠劲,”该掀狗窝了。”
顾砚舟应了声,转身时大氅带起一阵风。
他往巷口走了两步,突然回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给她:”这是我娘的翡翠镯子,你收着。
万一……”
“没有万一。”苏若棠把布包推回去,”顾大哥,你说过要替我掀狗窝的。”
顾砚舟笑了,露出白牙:”好。”
他的身影融入灯影里。
苏若棠贴着墙根往茶棚另一侧挪,指尖摸到腰间的短刃——这是顾砚舟今早塞给她的,说”防个万一”。
前世她连防人的念头都没有,今生却要把刀刃磨得比谁都快。
赵虎还在骂骂咧咧,酒坛里的酒泼了半身。
他踹翻第二个摊子时,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三辆载满炭的牛车”吱呀呀”碾过青石板,车把式甩着鞭子吆喝:”让让!
让让!”
赵虎骂了句”晦气”,刚要往边上躲,牛车里突然跳出六七个镖师。
顾砚舟站在最前头,刀鞘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赵虎,龙门镖局拿人。”
赵虎酒意醒了大半,踉跄着后退:”你…你们凭什么抓老子?”
“凭你收保护费,凭你砸摊子,凭你背后有人给你塞银子。”顾砚舟一步步逼近,”说,谁让你盯着苏小娘的茶摊?”
赵虎突然抄起酒坛砸过去。
顾砚舟侧头避开,酒坛”啪”地碎在墙上,酒气混着灯油味扑面而来。
他反手抽出刀,刀光在灯笼下划出半道银弧:”再动,老子废你一条胳膊。”
赵虎的手下这时才从赌坊跑过来,举着木棍要往上冲。
西巷突然窜出几个镖师,一棍子敲在他们腿弯上。
其中一个疼得直嚎:”虎爷救我!”
赵虎的脸白得像雪。
他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街道,又望着顾砚舟眼里的冷光,突然跪了下去:”爷!
爷饶命!
是…是苏夫人!
苏府的沈夫人让我盯着苏小娘的摊子,她说只要把苏小娘的生意搅黄了,每月多给五两银子!”
苏若棠从茶棚后走出来。
她的影子落在赵虎脸上,像片乌云:”沈夫人还说了什么?”
赵虎抬头,看见她眼里的冷,浑身筛糠似的抖:”她说…她说苏小娘是野种,不该占着相府庶女的位置。
还说…还说等今冬盐价涨了,苏小娘的盐铺就得赔得底儿掉,到时候她就能把苏小娘赶回乡下…”
“够了。”苏若棠打断他,”顾大哥,报官。”
顾砚舟点头,冲镖师使了个眼色。
两个镖师架起赵虎往官府走,赵虎的哭嚎混着灯市的喧闹,渐渐远了。
“阿棠。”顾砚舟走到她身边,”沈氏那边…”
“她跑不了。”苏若棠望着东边的天空,那里有片乌云正压过来,像前世沈氏跪在她床前掉眼泪的模样,”赵虎的口供够她喝一壶。
再说了——”她转头看顾砚舟,眼里有光,”朱门的盐船要晚到三个月,咱们的盐铺囤了闽地的新盐,明天就能开仓平价卖。
到时候长安百姓都要谢咱们,沈氏和朱门就算想捂盖子,也捂不住。”
顾砚舟摸出帕子给她擦手,帕子上还留着芝麻糖的甜:”你早就算好了?”
“前世吃够了亏,今生总得算得明白些。”苏若棠笑着,把帕子攥进手心,”顾大哥,等盐铺的事了了,我想去城南看看。”
“看什么?”
“玉锦阁的老宅子。”她轻声说,”我爹从前总说,那院子里的老梅树,开起花来能香遍半条街。”
顾砚舟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灯市的灯笼还在晃,照得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缠在一起的树。
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三更。
苏若棠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火,突然想起前世咽气前,眼前闪过的那片梅林。
那时她不知道自己是玉锦阁的千金,不知道梅树的香是刻在骨血里的。
现在她知道了。
“顾大哥。”她仰起脸,”等开春了,咱们去把老梅树的枯枝修剪修剪吧。”
顾砚舟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好。
等玉锦阁的招牌重新挂起来那天,我让人在梅树下摆两桌酒,把周叔陈婶他们都请来。”
雪又开始下了。
苏若棠望着飘落在顾砚舟肩头的雪,突然觉得,这一世的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若棠攥紧顾砚舟的手,往家的方向走。
她知道,等这场雪化了,长安的街头会重新飘起玉锦阁的茶香。
而那茶香里,会有她的名字,有顾砚舟的名字,有所有被沈氏欺辱过的人的名字。
那是重生的味道,是翻案的味道,是属于她的,真正的春天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