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米铺前的争吵声像根细针,扎得苏若棠心口发紧。
老妇枯瘦的手指抠着柜台边缘,指节泛白:”五文一升?
我家那小孙子还发着烧,这米钱够抓两副药了……”米铺老板缩着脖子,后颈汗湿了衣领:”老嫂子您体谅体谅,昨儿陇右商队的人说,六盘山的雪比往年早了半月,运粮的车全堵在山坳里——”
“周妈妈。”苏若棠突然开口,声音温软却带着分量,”麻烦您先去前头车马行等我。”她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数出二十文放在老妇摊开的掌心,”阿婆拿这钱去顺安堂,说我苏若棠请孙大夫开副退热的药。
米的事……”她抬眼看向米铺老板,”三日后辰时,我茶社后巷会卸十车粟米,您带家什来,按市价收。”
老妇的手猛地一颤,铜钱在掌心里叮当作响。
米铺老板眼睛亮了又暗:”苏姑娘这是……”
“我信陇右的雪还没大到断商道。”苏若棠指尖轻轻叩了叩柜台,前世她跪在雪地里求粮的画面在眼前闪了闪,”再说了,总不能让百姓指着脊梁骨骂我苏若棠,占着茶社的好生意,却看不得街坊挨饿。”
周妈妈的咳嗽声从巷口传来。
苏若棠朝老妇福了福身,裙角扫过青石板上的米渣。
她知道这二十文是引子,等三日后十车粟米卸下来,长安西市的米价便会像被扎破的气球——可更要紧的,是相府里那尊”活菩萨”等她上门。
相府正厅的紫檀木屏风后飘来茉莉香。
沈夫人斜倚在软榻上,手里的鎏金护甲刮得茶盏叮当响:”棠儿可算来了,若琳昨儿在茶社受了委屈,哭着说再不敢去西市了。”
苏若琳从屏风后转出来,眼角还沾着泪:”妹妹的茶社生意红火,我原是替你高兴的,可那跑堂的阿福,竟说我碰翻了茶盏该赔钱……”她绞着帕子,腕间的翡翠镯子晃得人眼晕,”我哪是在乎那几文钱?
不过是怕传出去,说相府的姑娘在市井里跟人斤斤计较。”
苏若棠垂眼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
前世也是这样,沈夫人半闭着眼装糊涂,苏若琳掉着眼泪装委屈,她像个傻子似的忙着赔罪,最后连茶社的分红都填了苏若琳的脂粉钱。
此刻她能清楚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在战鼓上:”姐姐说的是阿福?
他昨日跟我说,有位姑娘打翻茶盏后,硬要拿半块碎玉抵二十文茶钱——”她抬眼,目光直刺苏若琳腕间的镯子,”可那碎玉,分明是姐姐上月在醉云楼拍的和田玉坠子,少说也值五两银子。”
沈夫人的护甲”咔”地断了半截。
苏若琳的脸唰地白了:”你……你胡说!”
“姐姐若不信,我这就差人把碎玉拿来。”苏若棠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或者,咱们去醉云楼问问老鸨?
她昨日还跟我念叨,说相府二姑娘出手阔绰,偏生爱拿旧物抵新账——”
“够了!”沈夫人猛地坐直身子,鬓边的珍珠步摇乱颤,”若琳也是一片疼妹妹的心,棠儿怎的倒较真起来?”她挥了挥手帕,”午膳备在松风阁,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
松风阁的厨子特意炖了冰糖燕窝。
苏若琳盯着碗里的金丝,突然把勺子一摔:”你以为有了个破茶社就了不起?
我告诉你,长安城里多少商家都盯着你那点生意——”
“姐姐是说米铺的王老板?”苏若棠舀起一勺燕窝,甜腻的滋味在舌尖散开,”今早他还跟我抱怨,说有人许了他三倍利润,让他把米价涨到五文一升。”她放下碗,”姐姐说,能许王老板三倍利润的人,得有多盼着长安闹粮荒?”
苏若琳的指甲掐进掌心。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竹帘哗哗响。
从相府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顾砚舟靠在茶社门口的槐树上,肩头落着几片槐叶:”我查过了,陇右商队确实滞留在六盘山,不过他们带了三十车粮食——”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顺道买了你爱吃的桂花糕,热乎的。”
苏若棠接过油纸包,甜香混着槐花香涌进鼻端。
她把早上在米铺的事说了,末了道:”我想从陇右商队手里买粮,可运粮的车得找靠得住的人护着。”
顾砚舟的拇指蹭过腰间的龙门镖局令牌:”我派飞鹰队去。
那帮小子跟着我爹走了十年漠北道,别说马贼,就是狼群见了都得绕着走。”他忽然笑了,”再说了,你给老妇买药的事,西市已经传开了。
现在百姓见着龙门的旗子,都说’这是给苏姑娘运粮的’,马贼就算再横,也得掂量掂量民心。”
三日后辰时,茶社后巷的青石板被车轮碾得哐哐响。
二十车粟米码得整整齐齐,飞鹰队的镖师们腰悬钢刀,在粮车周围布成铁桶。
苏若棠站在高处,看着米铺老板们扛着麻袋挤成一团,突然听见人群里有人喊:”苏姑娘!
我家那小孙子喝了您请的药,烧退了!”
喝彩声像滚水般炸开。
苏若琳的声音却从巷口刺进来:”好个悲天悯人的苏姑娘!
我听说你囤了三百车粮食,是想等雪灾来了发横财吧?”
人群霎时静了。
苏若棠顺着声音望去,苏若琳正站在朱漆马车上,怀里抱着个锦盒:”各位街坊看看!
这是我今早从米铺王老板那拿来的账本——”她掀开盒盖,”五月初三,苏若棠以二文一升的低价收了王老板五十车米;五月初七,又从陇右商队手里买了三百车……”
“姐姐记性真好。”苏若棠拍了拍手,阿福捧着个檀木匣挤到她身边,”不过王老板的账本里,应该还有这一页——”她抽出一张纸,”五月初九,苏若棠与西市十八家米铺签的协议,雪灾期间所有粮食按市价三成出售。”她转向人群,”至于姐姐说的三百车粮食……”她指了指粮车,”其中二百车,现在就分给各位。”
人群里炸开一片欢呼。
苏若琳的锦盒”啪”地掉在地上,账本散了一地。
她盯着苏若棠身后的飞鹰队镖师,突然尖笑起来:”你以为有镖局护着就万无一失?
我倒要看看,今晚子时——”
“姐姐想说什么?”苏若棠的声音冷了,”想说我运粮的车队会在终南山脚遇劫?”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账本,”可惜王老板的账本里,还记着你许他十倍利润,让他给马贼通风报信的事。”
苏若琳的脸白得像张纸。她转身要跑,却被两个镖师拦住了去路。
是夜,终南山脚的林子里传来金铁相交的脆响。
顾砚舟的钢刀挑开一支冷箭,火星子溅在脸上,烫得他皱眉:”都出来吧!
老子等你们大半个时辰了!”
二十多个马贼从树后窜出,为首的刀疤脸啐了口唾沫:”他娘的,龙门镖局的飞鹰队果然不好对付……”
“对付你们,够了。”顾砚舟反手一刀砍断对方的刀,”告诉背后主使,苏姑娘的粮,谁也动不得!”
刀疤脸捂着流血的胳膊后退,月光照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是块刻着”相府”二字的墨玉。
天快亮时,顾砚舟敲开了苏若棠的门。
他肩头渗着血,怀里却抱着半块被砍裂的玉佩:”截货的马贼,背后是相府的人。”
苏若棠接过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裂痕。
前世她也是这样,看着顾砚舟为她挡箭,血浸透了衣襟。
此刻她望着他发梢的露水,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乱发:”明日我去拜访城南的陈大东家,他手里有座隐蔽的粮库……”
顾砚舟盯着她发顶的珠花,喉结动了动:”我跟你一起去。”
晨雾漫进茶社,沾湿了案上的粮单。
苏若棠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突然想起前世雪灾时,长安城的米价涨到了二十文一升,老妇的小孙子终究没熬过那个冬天。
她捏紧了手里的玉佩,指节发白——这一次,她要让所有算计她的人,都尝尝雪地里挨饿的滋味。
而更要紧的是,终南山那座太子党的粮库,钥匙的下落,该去查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