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润州城的青石板路上已有了零星的脚步声。
陈瑜是被一阵刺鼻的药香呛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低矮的房梁,茅草铺就的屋顶透着几缕微光,身下硬邦邦的木板硌得脊背生疼。
“这是哪儿?”
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了额角的伤,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手指触到粗糙的麻布绷带,隐约渗着血渍。
“醒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陈瑜转头,看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端着药碗走进来,粗布短打上沾着几片干枯的草药叶子。
“三天了,再不醒,老朽就要把你丢去义庄了。”老者把药碗往床头一搁,黑褐色的药汁晃荡着,溅出几滴在陈瑜手背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陈瑜盯着自己的手——修长,干净,却绝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双手。
“我……”他嗓子干哑得厉害,“这是哪里?”
“济民堂的后院。”老者瞥了他一眼,“三天前你倒在城西的乱葬岗,浑身是血,要不是我徒弟心善把你背回来,你早喂了野狗。”
济民堂?乱葬岗?
陈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中零碎的记忆翻涌——他明明是在公司的年度财报会议上,熬夜做的PPT刚投影到屏幕上,眼前一黑……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探道,“不知该如何称呼?”
“苏世安,润州济民堂的坐堂大夫。”老者哼了一声,“看你穿着不像流民,怎会沦落至此?”
陈瑜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是一件粗麻长衫,袖口磨得发亮,腰间却系着一条精致的织纹腰带——针脚细密,暗纹隐约可见云鹤纹样。
这不是他的衣服。
“我……遇了匪。”他含糊其辞,目光扫过屋内。
这是一间简陋的柴房,墙角堆着劈好的木柴,窗边摆着一张瘸腿的木桌,桌上散落着几本账册,墨迹未干。
账册?
陈瑜眯起眼。
苏世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一沉:“别打那些账本的主意!济民堂虽小,也不是谁都能欺的。”
“老丈误会了。”陈瑜苦笑,“我只是好奇……这账目,似乎有些问题。”
“嗯?”苏世安狐疑地打量他,“你懂账?”
陈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桌上摊开的那页:“‘三月廿七,收川贝五斤,银二两六钱’——川贝市价应是每斤四钱三分,五斤合计二两一钱五分,这里多记了四钱五分。”
苏世安一愣,快步走到桌前,眯着眼核对:“胡说!川贝明明是五钱一斤……”
“若是上等川贝,五钱不贵。”陈瑜撑着身子坐起来,“但这笔账后面写着‘色黄有斑’,分明是次品。”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
苏世安盯着账册,手指微微发抖。半晌,他猛地合上账本,声音沙哑:“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瑜深吸一口气:“一个……懂账的落难人。”
————
辰时三刻,济民堂前堂。
陈瑜披了件苏世安给的旧外衫,坐在柜台旁,面前堆着三年来积压的账册。
“所以,济民堂的药材采购,一直是令徒负责?”他一边翻页,一边问道。
苏世安脸色阴沉:“是。那孽障上月卷了货款跑了,留下这堆烂账……”
陈瑜点点头,指尖在算盘上飞快拨动。
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三个发现——这个世界的算盘,居然和现代的一模一样。
“过去三年,济民堂的药材采购虚报了七百八十四两银子。”他停下手指,轻声道,“平均每月多报二十一两左右,刚好是不引人注目的数目。”
苏世安一拳砸在柜台上,震得药罐叮当作响:“混账东西!”
“师父?”
清脆的女声从后门传来。陈瑜抬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拎着药篮走进来,杏眼琼鼻,额角沾着细汗,粗布衣裙掩不住通身的灵秀之气。
她的目光在陈瑜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苏世安:“川穹晒好了,要入库吗?”
“先放着。”苏世安勉强压下怒气,指了指陈瑜,“青黛,这位是……陈先生,暂时帮我们理账。”
苏青黛眨了眨眼,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乱葬岗捡回来的人?”
陈瑜尴尬地咳嗽一声:“正是在下。”
少女放下药篮,凑到柜台前,好奇地看着摊开的账册:“真能理清?王师兄做的账,连县衙的师爷都看不明白。”
“青黛!”苏世安呵斥。
陈瑜笑了笑,指着其中一行:“其实很简单。比如这笔‘天麻二十斤,银十两’,看似合理,但后面跟的‘每包五斤’暴露了问题——天麻市价是每斤四钱,二十斤只需八两银子。”
苏青黛眼睛一亮:“所以王师兄每笔都多报二成?”
“不止。”陈瑜翻到另一页,“他还玩了‘分拆入库’的把戏。同一批药材分多次记账,每次虚报一点,三年下来……”
他没有说完,但苏青黛已经捂住嘴:“七百多两?够买下半个济民堂了!”
苏世安颓然坐下,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陈瑜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最后一本账册合上。
“都理清了?”苏青黛递来一碗粗茶。
“嗯。”陈瑜接过茶碗,温热的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按大夏律,卷款潜逃超过五百两,可判流刑。若能追回……”
“追不回了。”苏世安哑声道,“那孽障早跑去了岭南。”
陈瑜沉默片刻,忽然道:“苏大夫,济民堂现在还有多少流动资金?”
“流动资金?”
“就是……能随时动用的现银。”
苏世安与女儿对视一眼,苦笑:“不瞒你说,账上只剩三两碎银,库里的药材也……”
陈瑜望向门外。
济民堂位于润州城西,虽不是繁华地段,但胜在临近码头。此时正值午时,街上行人渐多,对面食肆的伙计正高声吆喝,几个短打扮的力工蹲在路边啃干粮。
他的目光落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
一个佝偻老者守着竹筐,筐里堆着金黄色的环状面食,过路人偶尔买上一两个,用草绳串着拎走。
“那是卖什么的?”陈瑜指了指。
“寒具。”苏青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用面粉油炸的小食,码头力工常买来充饥。”
陈瑜若有所思。
这时,摊前突然爆发一阵争吵。
“老朱头!你这寒具昨日的就软了,还敢卖三文钱?”一个漕工打扮的汉子怒道。
摊主赔着笑:“客官,天热难免……要不您蘸点盐?”
“呸!软趴趴的蘸砒霜都没用!”漕工把寒具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陈瑜眼睛微微眯起。
“苏大夫。”他忽然转身,声音坚定,“我想和济民堂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您重新设计账目流程,建立进货核查制度,保证三年内利润翻番。”陈瑜指向街角的寒具摊,“作为交换,我需要借济民堂的名头,和五两银子的本钱。”
苏世安皱眉:“你要做寒具生意?”
“不。”陈瑜摇头,“我要解决寒具‘三日必软’的问题。”
————
傍晚,陈瑜站在济民堂后院,面前摊着七种不同样式的寒具。
这些都是他用苏世安预支的二钱银子买来的样品。
“所以,这就是你的计划?”苏青黛蹲在一旁,好奇地戳了戳其中一个,“润州城里卖寒具的少说有二十家,凭什么你能成功?”
陈瑜拿起一个寒具,轻轻一掰,断面粗糙干燥:“问题出在保存方式。所有摊贩都是裸放,油分挥发后就会回软。”
“大家都这么卖呀。”
“所以才有机会。”陈瑜笑了笑,指向药柜,“就像你们用桑皮纸包药材防潮一样,寒具也需要合适的包装。”
苏青黛歪着头看他:“你好像懂很多奇怪的东西。”
“生存所迫。”陈瑜轻声说。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陈瑜望着这个陌生又古老的城市,心中默默划定了第一个目标——
七天之内,让润州码头的力工,吃上不会变软的寒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