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上来时,铺子终于静了。
阿灼趴在柜台边打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酥。
苏念棠替他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转身看见萧承煜靠在门框上,月光落进他的眼睛里,像落进一潭静水。
“你还愿意陪我走下去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颤,像七年前那个在雨里等他的夜晚。
萧承煜没说话。
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从怀里摸出枚羊脂玉佩。
玉佩上雕着并蒂莲,与她收在木匣里的印章纹路如出一辙。
“这是我母亲的陪嫁。”他把玉佩塞进她掌心,温度透过玉料渗进她的血脉,”当年我总觉得,所有接近我的女子都是为了侯府的权势。
直到阿灼拽着我的衣角喊’爹爹’,直到你用枣泥酥砸我的甲胄,我才明白——”他喉结动了动,”我萧承煜,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替身,是你,是阿灼,是这人间烟火里,能与我并肩的人。”
苏念棠望着他发顶新冒的几缕白发,突然笑了。
她蹲下来,把玉佩系在他腰间:”那说好了,往后你若再犯浑…”
“我就把侯府马厩改成点心作坊。”萧承煜接口,眼里的月光碎成星子,”再让阿灼监督我,每天给你揉面、烧火、剥枣核。”
阿灼不知何时醒了,扒着柜台探出小脑袋:”我还要当监工!
侯爷要是偷懒,我就把他的将军印藏在枣泥酥里!”
三人的笑声混着晚风飘出去,撞在”棠梨斋”的鎏金门匾上,又轻轻落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苏念棠摸着腰间的玉佩,感受着身侧两个温暖的存在——这一次,她的路,不再是孤身一人。
晨雾未散,西市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棠梨斋的鎏金门匾在晨光里泛着浅金。
苏念棠掀开竹帘端出蒸笼时,笼里的枣泥酥正腾着热气,却见柜台上阿灼的小布包敞着口——他常揣在怀里的拨浪鼓不见了。
“阿灼?”她喊了一声,声音里浮起细颤。
后巷的竹门虚掩着,晨风掀起门帘,露出半截沾着草屑的小布鞋印子。
阿灼此时正蹲在巷口的槐树下。
他攥着衣角,小脑袋里反复回想着昨夜娘亲说梦话:”糖画爹爹…莫要寻…”可那五个字像颗裹着蜜的刺,扎得他心口发痒。
他记得上个月在城隍庙,有个穿靛蓝衫子的老伯伯捏糖画,他凑过去看,老伯伯突然红了眼,说”这眉眼…像极了二十年前的顾小娘子”。
顾小娘子是娘亲被拐前的名字,阿灼偷偷翻到过她藏在木匣里的旧信。
糖画的甜香混着晨雾飘过来,阿灼吸了吸鼻子,小短腿不自觉往西边挪。
侯府的红墙越走越近,他想起娘亲攥着他手腕说”那墙里的人,会吃小孩”时泛白的指节,可脚底板像生了根,偏要往那红墙根下凑。
侯府后门的朱漆有些剥落,阿灼正踮脚张望,后腰突然被人轻轻一拽。
他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个穿青布短打的小瘦子,眉尾有道淡疤,正冲他直摆手:”小公子可别在这儿晃,管家刚带着侍卫巡过,被抓着要挨板子的!”
是昨日在西市帮着搬枣泥酥箱的小顺子。
阿灼记得他,那日萧承煜来撑场子,小顺子缩在人堆里帮他捡掉落的蜜饯,手指被竹筐划了道血口子也不喊疼。”我…我找糖画爹爹。”阿灼抿了抿嘴,声音软得像棉花糖,”你见过穿靛蓝衫子,会捏凤凰糖画的人么?”
小顺子的眼睛突然瞪圆,飞快扫了眼四周,拽着阿灼往假山后躲。
巡院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蹲下来,额角沁出细汗:”糖画匠…上个月被管家赶走了。
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偏厅找周先生,他见多识广,许知道些…”
偏厅的雕花窗半开着,阿灼跟着小顺子猫腰钻进去时,鼻尖先撞上一股子松烟墨的味道。
正中央的檀木案上散落着几卷画轴,穿月白长衫的老者背对着他们,正用鸡毛掸子拂去画卷上的灰。
阿灼刚要开口,那老者转过半张脸——是常在西市茶棚听书的周先生!
他替米铺王娘子画过全家福,画里小孙女的酒窝比真人还甜。
“周先生!”小顺子轻声喊了句,声音发颤。
周先生的手顿在半空,鸡毛掸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慌忙去捡,却碰倒了案角的青瓷笔洗,水溅在最上面那卷画轴上,晕开一片墨渍。
阿灼凑过去想看,那画卷被水浸开了半幅。
他小身子猛地一僵——画里的女子倚着太湖石,腕间系着帕子,帕角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和娘亲压在枕头下的旧帕子一模一样!
“我娘也有这个绣帕!”阿灼脱口而出,圆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紧紧抠住小顺子的衣角。
周先生的脸瞬间煞白,喉结动了动,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
他颤抖着把画卷往怀里拢,又慌忙用袖子去擦水渍,可那并蒂莲的轮廓已经透了出来,像团化不开的墨,烙在阿灼眼底。
“周先生你…”小顺子刚要问,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先生猛地抬头,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他手忙脚乱将画卷塞进案下的铜匣,”咔嗒”一声上了锁,锁簧的脆响在偏厅里格外清晰。
阿灼盯着那铜匣,心跳得耳朵发疼。
他想起娘亲昨夜摸着玉佩说”这并蒂莲,和我帕子上的针脚像极了”,想起萧承煜说”当年有人故意引你接近我”——画里的女子是谁?
为什么和娘亲有一样的帕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顺子的手攥得他手腕发疼。
阿灼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细细的抽气声,像小兽在攒着劲儿,要把所有的疑问都咬碎了,咽进肚子里慢慢嚼。
“谁在里头?”门帘被掀开的刹那,周先生的手重重按在阿灼头顶,把他往自己身后推。
阿灼望着门框上晃动的影子,突然想起娘亲常说的话:”阿灼要像小枣树,风再大,根也要扎得深些。”可此刻他的根须正发颤,因为他知道——今天这一撞,怕是要撞开个天大的窟窿,把他和娘亲、和侯府,都卷进去。
门帘被铁指勾得”哗啦”一响,萧承煜的玄色甲胄先撞进阿灼的视线。
他抬头时,正撞进一双沉如寒潭的眼睛——那是他在西市见过的,总蹲在棠梨斋门口看娘亲做点心的男人。
可此刻这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涛,连喉结都在剧烈滚动,像是被雷劈中了的古松,僵在原地。
“哪里来的小乞儿!”管家的铜锣嗓跟着劈进来,枣木拐棍”咚”地杵在青砖上。
他鼠须倒竖,三角眼扫过阿灼沾着草屑的青布短打,”侯府是你撒野的地儿?
小顺子,还不快把人拖去柴房!”
阿灼小身板一挺,像棵被风吹歪却不肯折的小枣树。
他仰起脸,声音清亮得像敲铜铃:”我不是乞儿,我是’棠梨斋’的少爷!”尾音还带着奶气,可那股子不卑不亢的劲儿,倒真有几分市井小掌柜的派头。
萧承煜的手指无意识抠住腰间玉带。
七年了,他以为自己早把那个人的眉眼刻进骨血里,可此刻这张仰着的小脸,像块被水浸过的旧绢画,把记忆里的轮廓全泡开了——那微挑的眼尾,那弧度漂亮的鼻梁,连嘴角那颗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他喉间发紧,蹲下来与阿灼平视,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鸟:”你…是谁的孩子?”
阿灼盯着他甲胄上的玄纹,突然想起娘亲藏在木匣里的玉佩。
那玉佩上也雕着这样的云纹,娘亲说那是”定北侯府的制式”。
他攥紧袖口,小脑袋转得飞快:这人是侯府的主子,可娘亲说侯府的人会吃小孩…可他刚才的眼神,怎么和自己偷吃枣泥酥被娘亲发现时,娘亲眼里的慌乱像极了?
“小顺子!”偏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唤,小顺子的脑袋”刷”地转向门口,裤脚还沾着刚才钻窗时的蛛网。
他撞翻了脚边的茶凳,”哐当”一声响,惊得周先生手里的鸡毛掸子又掉了。”侯爷!”小顺子喘得像刚跑完半条街,”西市棠梨斋的苏娘子在门口,说…说要找她儿子!”
萧承煜猛地站起,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画轴簌簌作响。
周先生的脸瞬间白得像新刷的墙灰,手指死死抠住铜匣的锁簧,指节泛出青白。
管家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拐棍”笃笃”敲着地面:”苏娘子?
莫不是那个在西市卖点心的村妇?”他话里带着刺,可目光却悄悄扫向萧承煜绷紧的下颌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