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三口气,才慢慢解开层层包裹。
信笺展开时,熟悉的字迹撞进眼里,是记忆中那个男人教她习字时的笔锋:
“棠儿亲启:
见字如晤。
我本是顾府门房之子,蒙侍郎大人错爱,教我读书识字,拨我进暗卫营。
十二年前那夜,大人将你塞进我怀里时说:’陈砚,护我女儿周全。
‘我应下了,却护不住你爹娘,护不住顾府满门。
我带你逃到南陵时,你发着高热喊’爹爹’,我应了。
后来王阿娘问起你的身世,我编了农家弃女的故事——不是我不想说真话,是怕那些要顾府命的人,顺着线索找到你。
今日若你能看到这信,定是你已长大,有了护自己的本事。
棠儿,替你爹讨回公道,替顾府三百口讨回公道。
若有一日你怨我骗你,便骂我几句,我在地下听着。
癸亥年冬月”
信纸在苏念棠手里簌簌发抖。
她想起王阿娘总说她的中衣是亲娘绣的,原来那缠金线的手艺,是陈砚偷偷学的;想起老吴说”那孩子不该…”,原来他是想说阿灼不该卷进这场旧怨;想起昨夜萧承煜说要彻查边关贪腐,原来这张网,早就罩住了顾府,罩住了陈砚,罩住了她和阿灼。
“我会的。”她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淬过的钢,”我会替爹爹,替陈叔叔,替所有被他们害死的人讨回公道。”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苏念棠站在义庄门口,雨丝细密地落进她的衣领。
远处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里,她看见萧承煜的影子慢慢覆上来——他没打伞,玄色大氅浸了雨,却还是把外袍披在了她肩上。
“明日我便去工部,把棠梨斋的地契要回来。”他声音盖过雨声,”你不是说要站在阳光下?
我让人把铺子扩成三进,前堂卖点心,后堂做作坊,阿灼的小桌子就摆在柜台边——他不是总说要给糖画爹爹留个位置么?”
苏念棠侧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在下巴处连成线。
她忽然笑了,伸手抹掉他脸上的雨珠:”萧承煜,这次…你可不许再松手。”
“这辈子都不松。”他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湿衣服传过来,”我萧承煜的妻,我萧承煜的儿子,谁也不能再欺负。”
雨还在下,可苏念棠觉得,天快亮了。
数日后,京都西市最热闹的街角,”棠梨斋”的新牌匾被红绸盖着。
阿灼踮脚扯红绸,却怎么也够不着,急得转圈圈。
萧承煜站在台阶上,望着里里外外搬点心匣子的伙计,又看了眼正在柜台后擦瓷盘的苏念棠——她发间别着那枚木牌,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阿灼,过来。”他弯腰抱起孩子,”咱们一起揭?”
“好!”阿灼攥住红绸一角,眼睛亮得像星子,”要让糖画爹爹看见,咱们的铺子比以前还大!”
红绸飘落时,”棠梨斋”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苏念棠抬头望着牌匾,忽然想起陈砚信里的话:”找到自己的路”。
她摸摸腰间的木牌,又看看萧承煜和阿灼——这一次,她的路,有并肩的人。
西市的晨雾还未散尽,”棠梨斋”新刷的红漆门楣已泛着暖光。
苏念棠站在台阶上,指尖轻轻抚过门匾上”棠梨斋”三个鎏金大字,掌心能触到漆料未完全干透的微黏,像极了阿灼小时候拽着她衣角不肯松手的温度。
“念棠妹子!”刘婆子的大嗓门裹着枣花糕的甜香撞进耳朵,她手里举着半卷红绸,发间的银簪子被晨光晃得发亮,”昨儿个我家那口子特意去南巷找了王师傅,说这红绸得是双数的喜字纹才吉利!”
苏念棠刚要接,刘婆子却先把红绸往门框上比量:”你瞧这尺寸,正好能绕门柱两圈——上回你那小破铺子被砸时,我在墙根捡着半块碎瓦,上边还沾着你做的桂花糕呢。”她突然顿住,粗糙的手抹了把眼角,”今儿个可算扬眉吐气了。”
“刘阿婆,我帮您系!”小翠端着两盘糖霜花生挤过来,发辫上的绢花颤巍巍的,”昨儿夜里我跟我娘熬了半宿,就等给新铺子添点喜意。”她踮脚去够门柱顶端,素布裙角扫过苏念棠的裤脚,像只扑棱棱的雀儿。
苏念棠望着这两个总把自家腌菜、晒的梅干往她菜篮里塞的街坊,喉咙突然发紧。
七年前她抱着阿灼在雨里找铺子时,是刘婆子把漏雨的偏房腾给她们住;三年前她被地痞砸了案板,是小翠举着烧火棍冲出来喊”要砸先砸我”。
此刻门框上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新钉的桐木板——那是萧承煜带人连夜换的,说是旧木梁被水泡了怕不结实。
“娘亲!”阿灼的小短腿蹬得飞快,怀里抱着个比他还高的锦盒,”侯爷差人送的东西到啦!”
苏念棠刚要接,锦盒已经被人从阿灼怀里接了过去。
萧承煜立在台阶下,玄色锦袍绣着金线云纹,却沾了星点面粉——显然是亲自搬了东西来的。
他低头对阿灼笑:”小阿灼的力气得留着吃枣泥酥,这些粗活交给大人。”
锦盒打开的瞬间,甜香混着麦香涌出来。
十坛封着蜜蜡的蜂蜜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旁边码着整整齐齐的白面粉袋,最上层压着张素笺。
苏念棠展开纸条,墨迹未干的小楷落着:”前日去了趟南郡,闻说那里的蜜糖最是清润,想着你做的桂花糖霜配这个该极好。
愿你安心。”
“安心。”她默念这两个字,指腹蹭过纸页上微微凸起的笔锋,像在抚过萧承煜昨夜伏案写信时的认真。
“娘亲,侯爷真像糖画爹爹一样温柔呢!”阿灼拽着萧承煜的袍角往上爬,”糖画爹爹会给我画会笑的兔子,侯爷会给我们搬面粉——对啦,糖画爹爹要是看见现在的铺子,肯定也会笑的!”
萧承煜弯腰把阿灼举到肩头,目光却落在苏念棠发间的木牌上:”阿灼说得对,该笑的。”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往后所有该笑的日子,我都在。”
人群忽然静了静。
苏念棠抬头,看见个穿月白素裙的女子立在街角。
她梳着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没有珠钗,却有种说不出的清贵,像株长在深谷里的兰草。
女子见她望过来,便提着裙裾走过来,袖中露出半截乌木匣。
“顾小姐。”女子在她面前站定,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这是令尊顾侍郎的私印。”
乌木匣打开的刹那,苏念棠的手猛地抖了抖。
羊脂玉的印纽雕着并蒂莲,正是她幼时在父亲书房见过的——那年她偷爬书案,把印泥抹了满脸,父亲刮着她的鼻尖说”小调皮,这是要跟着爹批折子么”。
“当年顾家出事,是陈砚陈大人冒死藏了这方印。”女子指尖抚过印身的浅痕,”他临终前托人带给我,说’该物归原主了’。”
苏念棠接过木匣,掌心的温度透过乌木渗进去,烫得她眼眶发酸。
她想起陈砚信里那句”找到自己的路”,原来这条路的起点,是父亲留下的半方印章,是陈叔叔藏了二十年的守护,是此刻站在她身侧的萧承煜,是拽着她衣角喊”娘亲”的阿灼。
“顾…顾姑娘。”她喉咙发紧,”你究竟是…”
“我是谁不重要。”女子退后半步,素色裙裾扫过青石板,”重要的是,那些害顾家的人,该付出代价了。”她说完转身便走,晨雾里只余下一句飘过来,”我在暗处,替令尊守着。”
“念棠姐!”小翠突然从铺子里跑出来,脸涨得通红,”副将府的人来砸场子!
说侯府拨给咱们的作坊是他们的地契!”
苏念棠的手猛地攥紧乌木匣。
她记得萧承煜说过,当年构陷她的正是他最信任的副将周延。
此刻门外传来粗哑的叫骂:”什么破点心铺,也配用侯府的地?
老子今日就替侯爷清场!”
萧承煜的脊背瞬间绷直。
他把阿灼塞进苏念棠怀里,转身时玄色锦袍带起一阵风。
台阶下站着三个穿青布短打的壮汉,为首的脸上有道刀疤,正举着根粗木棍往门框上砸。
“住手。”萧承煜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谁准你们动棠梨斋的?”
刀疤男回头,见是萧承煜,腿肚子先软了半截,却还硬撑着:”侯爷有所不知,这作坊的地契…是周副将当年…”
“周副将?”萧承煜一步跨下台阶,玄色云纹在晨光里翻涌如浪,”周延私吞军粮的卷宗,此刻正在大理寺卷宗架上。
他当年构陷良善、强占民田的证据,本侯让人抄了八份,分别送了御史台、宗正寺、还有周府祠堂。”他逼近刀疤男,眼尾的红痣像滴凝固的血,”你说,他周延现在,还有资格提地契?”
刀疤男的木棍”当啷”落地。
他哆哆嗦嗦跪下去,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小的糊涂!
小的这就滚!”
围观的街坊们爆发出喝彩。
刘婆子拍着大腿笑:”到底是侯爷镇得住!
我就说咱们念棠妹子的铺子,谁也砸不烂!”
苏念棠望着萧承煜的背影,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
那时他站在侯府门槛内,说”苏念棠,你也配肖想侯府”;此刻他站在西市的尘埃里,说”棠梨斋,是我定北侯亲自扶持,谁敢动它,便是与我为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