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棚四周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米香、汗臭与不祥腐败气息的浓重蒸汽。
凌羽熹面无表情地挥动大勺,搅动着锅里清可见底的米汤,每一勺下去,都能清晰感受到锅底的粗粝。她用一块灰扑扑的麻布蒙着口鼻,聊胜于无地试图隔绝那若隐若现、令人作呕的腐尸味。这味道自昨日起便开始在城中飘荡,越来越浓。
“下一位!”她声音沙哑,尽量节省力气。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颤巍巍地递上破碗,眼神浑浊。就在凌羽熹舀起一勺米汤准备倒入时,老妇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身子一软,竟直直栽向滚烫的粥锅!
“噗通!”
米汤四溅,烫得周围人惊呼躲避。凌羽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老妇后领,险险将她的脸拖出粥面。然而,更骇人的一幕出现了——老妇裸露的脖颈上,赫然漫开大片恐怖的紫黑色斑块,如同恶鬼的纹身。
“啊——!”离得近的一个汉子看清那黑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瘟疫!是瘟疫!她得了瘟疫!”
人群像被投入滚油的炸锅,瞬间沸腾。恐惧如潮水般蔓延,理智被吞噬。尖叫、哭喊、推搡,原本拥挤的粥棚前顿时乱作一团。有人不顾一切地向外挤,踩踏着跌倒的人,惨嚎声此起彼伏,与弥漫的腐尸味交织成一幅人间地狱的惨状。
凌羽熹额角青筋一跳,这场景,比她在纪录片里看过的任何灾难片都来得真实,来得……糟糕透顶。
混乱中,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差也慌了神,其中一个年轻侍卫见那老妇脖颈黑斑狰狞,又听得“瘟疫”二字,竟是吓得面色惨白,抽出腰刀便要朝老妇头上砍去:“杀……杀了她!免得传染更多人!”
刀锋带着寒光劈下,周围人发出惊恐的抽气声。
说时迟那时快,凌羽熹猛地侧身,竟是徒手抓住了那下劈的刀刃!
“嗤——”
锋利的刀刃割破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冰冷的刀身与刀槽蜿蜒滴落,在地上溅开小小的血花。剧痛让她闷哼一声,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谁敢动她!”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那侍卫被她空手夺刃的气势镇住,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看着她满是鲜血的手,一时忘了动作。
凌羽熹忍着掌心火辣辣的痛,目光飞快扫过混乱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道:“都给我听着!想活命的,青壮男子全部到左边排队!妇孺老弱到右边!所有出现类似黑斑、高热、呕吐症状的人,立刻退到那边柳树林外,不许靠近其他人!”
她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稀疏柳林。
这一连串清晰有力的指令,像一柄重锤砸在众人心头。惊慌失措的人群动作一滞,下意识地看向这个浑身浴血、气势迫人的女子。
就在这短暂的秩序初现之时,一阵清泠悠扬的击磬声突兀地响起,仿佛山涧清泉,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哭嚎与喧嚣,抚平了些许焦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缓步而来。他衣袂飘飘,不染尘埃,手中一把素面羽扇轻摇,竟是踏着满地血污泥泞,如履平地般从容。他的出现,与周遭的惨状形成了鲜明对比,宛如浊世中的一抹亮色。
凌羽熹也眯眼看去,这人……出场方式挺别致。
那白衣男子径直走到先前老妇倒下的地方,羽扇轻点了一下那片被粥汤浸染的地面,声音清越:“病源在井,不在人。”
他说话间,已然俯身,从容地拨开一具无人认领的孩童尸身下压着的潮湿苔藓——那孩子身上也有同样的黑斑。苔藓之下,露出了一小片靛蓝色的碎瓷片。
“此瘟毒,名曰‘黑骨瘴’。”他拾起碎瓷,对着阳光端详片刻,“毒自水中生,遇水则发,随水而散。”
羽扇随即指向东南角,那里有三口供城中百姓日常取用的公用水井。“即刻封锁所有水井,投入生石灰。所有染疫亡故者,尸骸必须深埋六尺以上,远离水源。生者,无论病否,皆以艾草熏身防疫。”
他条理清晰,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凌羽熹听着白衣男子的话,瞳孔微微一缩。分区隔离、阻断水源、消杀防疫……这家伙说的,不就是现代防疫的基本操作流程吗?虽然细节略有出入,但核心思路惊人地一致。
“等一下!”她打断道,顾不得手上的伤,声音因失血和急切而有些沙哑,“生石灰遇水会剧烈放热沸腾,直接投入井中,若有人不知情靠近取水,极易造成二次灼伤。当改用熟石灰,或者将生石灰预先化水,待其反应完全冷却后再行投入。”
她迅速扫视四周,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麻布,又从地上捡了块尖石,飞快地在麻布上勾勒起来:“还有,病患不能混杂一处。必须划分轻症区与重症区,避免交叉感染,也便于集中救治。所有照顾病患的人,以及我们这些接触过疫区的人,都必须做好防护。可以用醋浸湿面巾覆面,每半个时辰更换一次,勤洗手。”
她画出的简易隔离区和防护示意图,线条粗糙,但意思明确。
白衣男子,也就是顾清风,手中轻摇的羽扇倏然顿住。他目光落在凌羽熹沾着血污和泥土的脸上,以及那块画着奇怪符号的麻布上,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星河流转,闪过一丝讶异。
“姑娘……竟也深谙《瘟疫论》中的精要?”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
“《瘟疫论》?”凌羽熹心中一哂,老娘通的是现代医学常识和灾情应急手册,这玩意儿可比什么古籍论著实用多了。面上却只是扯出一个疲惫的苦笑:“略懂一些保命的法子罢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上哪儿变出这么多石灰和艾草?”
她环视周围惊魂未定、面黄肌瘦的灾民,语气沉重。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情。
顾清风羽扇轻摇,指向城东方向:“出城往东约三里,有一处废弃的石灰窑,据我所知,尚存生石灰近百石,应可解燃眉之急。”
百石石灰……凌羽熹心中稍定,但艾草呢?这么大范围的防疫熏燎,需求量可不小。
“至于艾草……”顾清风正沉吟,似在思索何处可大量筹措。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滚滚,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列车队气势汹汹而来,车马上赫然插着一面玄底金字的“墨”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一辆华丽马车骤然停在粥棚不远处,车帘猛地被人从内掀开,一道劲装身影敏捷地跃下。
来人正是墨千城。他手中那柄招摇的翡翠扇子一展,扇柄轻佻地挑起凌羽熹沾着灰尘的下颌,迫使她抬头。
“小野猫,本少爷送你的这份大礼,三万斤艾草,够不够?”他狭长的凤眼含着戏谑的笑意,另一只手却抬起,用雪白的丝帕,轻轻拭去她颊边一道刚才混乱中蹭上的血渍。
凌羽熹蹙眉拍开他的扇子,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墨千城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深,从袖中取出一叠事物:“哦对了,还附赠金丝软防护面罩五百件。本少爷特意找了城中最好的绣娘,照着你那日救夏侯渊时画的‘口罩’草图,连夜赶制出来的。怎么样,够意思吧?”
他晃了晃手中那叠明显是精工细作的“口罩”,得意洋洋。
凌羽熹看着那明显升级版的口罩,再看看墨千城那张俊美却欠揍的脸,一时竟不知该先吐槽他这暴发户式的登场,还是该感谢他雪中送炭。这家伙,总能在最狼狈的时候,以一种最招摇的方式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