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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破庙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腐朽巨兽骨架,在沉甸甸的暮色里苟延残喘。风,带着初冬的寒意,从那些豁开的墙洞、碎裂的窗棂里钻进来,呜呜咽咽,如同无数孤魂野鬼在低声啜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动物尸体腐烂的甜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林晚蜷缩在神龛后面一堆勉强能挡风的烂草堆里。神龛上那尊不知名的泥塑神像,半边脸塌陷,空洞的眼窝冷漠地俯瞰着他,或者说是俯瞰着这片被遗弃的角落。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儒衫,薄得像纸,根本挡不住这刺骨的寒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疼痛,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饿。深入骨髓的饿。那感觉像是有无数只小虫,正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把他仅存的一点力气和热气都吸食殆尽。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想探进怀里摸索,那里曾贴身放着最后半块硬得能崩掉牙的杂粮饼子,是他最后的指望。可指尖触到的,只有粗布衣料下自己嶙峋的肋骨,冰冷硌人。

饼子……早就没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一点点淹没他最后的意识。乱世流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能挣扎着逃到这荒山野岭的破庙,已是耗尽了所有的运气和力气。现在,运气用完了,力气也耗尽了。眼前开始发黑,神像模糊的轮廓在视野里晃动、旋转。他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也好……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至少比曝尸荒野,或者被乱兵抓去填了沟壑要强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那片冰冷黑暗的瞬间,胸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不是心跳,那微弱的心跳早就快感觉不到了。是……贴着他心口皮肤的那一小块硬物。

葫芦。

祖上传下来的,唯一值点钱、或者说唯一有点念想的东西。一个不过三寸高、通体枯黄、表面布满细密裂纹、毫不起眼的小葫芦。他娘临死前塞给他的,说是祖上有点来历,让他贴身带着,能保平安。保平安?林晚嘴角艰难地扯了一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这玩意儿除了硌得慌,还能有什么用?

可就在这时,那葫芦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温润感?

极其微弱,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过。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到极致的异香,毫无预兆地钻进了他的鼻腔。那香气是如此纯粹,如此生机勃勃,瞬间冲淡了破庙里污浊的空气,仿佛沙漠里突然涌出的甘泉。

林晚残存的意识被这异香猛地一激,竟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费尽所有力气,才勉强将视线聚焦在自己微微敞开的衣襟处。

枯黄的葫芦口,一滴液体正缓缓凝聚成形。

那液体纯净得不可思议,如同最上等的琉璃融化后凝成的精华,在昏沉的光线下,竟微微泛着一种极淡、极柔和、几乎难以察觉的莹润光泽。它无声无息地从葫芦口那细小的裂缝中渗出,饱满圆润,颤巍巍地悬垂着,随时可能坠落。

生的渴望,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林晚不知道那是什么,本能却驱使着他。他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猛地仰起头,伸长脖子,张开干裂出血口的嘴唇。

“嗒。”

那滴液体,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入了他的口中。

没有味道。

不,或者说,是一种超越了他贫瘠味蕾所能感知范畴的纯粹。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感瞬间在舌苔上炸开,像初春最洁净的雪水融化,没有一丝杂质。这股清凉顺着喉咙一路滑下,所过之处,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

然而,清凉之后,紧随而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林晚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喉咙的痛,而是源自全身的骨头!仿佛有无数柄烧红的钢钎,正从骨髓深处狠狠捅出来,又疯狂地搅动着!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从草堆里弹起,又重重摔落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翻滚。

骨骼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在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长、重塑!肌肉纤维被撕裂、重组!皮肤像是要胀破!这种痛苦超越了人类忍耐的极限,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生铁,正在经历着最彻底的毁灭与锻造。

视野彻底被剧痛带来的黑暗和闪烁的金星所占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那非人的剧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地、极其不甘地褪去。

林晚瘫软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像一滩烂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浑身被冷汗浸透,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陌生的触感。

风还在呜咽,破庙的腐朽气味重新占据了主导。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冰冷僵硬,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和弹性。身体内部,一股暖融融的、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力量,正悄然流淌,驱散了所有的虚弱和冰冷。那深入骨髓的饥饿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活过来了?

林晚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动作间,感觉异常的轻盈流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

借着从破洞屋顶漏下的一点惨淡月光,他看到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极其陌生的手。

纤长,白皙。月光落在上面,仿佛能透过去,皮肤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光泽。这绝不是他原来那双因为常年写字、帮工而布满薄茧、骨节粗大的手!

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窜起,直冲头顶!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神龛前。那半塌的泥塑神像脚下,积着一小洼浑浊的雨水。他颤抖着,用那陌生的、白玉般的手,慌乱地拂开水面的浮尘。

浑浊的水面微微晃动,渐渐映出一张模糊的倒影。

但那张脸的轮廓,已经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部分脸颊。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眉形不再是记忆中稀疏的样子,而是两道如远山含黛、天然舒展的细长柳叶眉。那双眼睛……眼睫浓密纤长,如同鸦羽,在微微颤抖。眼眸的形状变了,眼尾似乎天然带着一丝极其微妙的、引人探究的弧度,即使此刻充满了无边的惊骇,也掩不住那轮廓天生的、惊心动魄的精致。鼻梁挺直秀气,嘴唇……不再是干裂苍白,而是饱满如初绽的花瓣,带着一种自然健康的嫣红。

这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一张……美得惊心动魄、足以让月光失色的脸!

“啊……啊……” 破碎的气音从那张陌生的、嫣红的唇间逸出。林晚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咙——触感光滑,那曾经属于男人的、微微凸起的喉结,消失了!

他疯了一样地摸索自己的身体。胸口……那曾经平坦的地方,此刻被柔软的、陌生的饱满弧度所取代!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下……那属于男性的象征,也荡然无存!

“不……不……这不可能!”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清越如同山涧幽泉般悦耳的女声!这声音撞在破庙的墙壁上,带着一种凄惶的回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神龛上那半边脸塌陷的神像。神像空洞的眼窝依旧冷漠地俯视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嘲弄着他荒谬绝伦的命运。

林晚,不,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或者说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月光勾勒出她(他)纤细却玲珑有致的轮廓,那张美得毫无瑕疵的脸庞上,只剩下极致的茫然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恐惧。

她(他)是谁?

……

破庙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将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彻底吞没。那具纤细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体,在冰冷的地上已经僵硬了不知多久。月光吝啬地只肯洒下几缕惨白的细线,勉强勾勒出她散乱如瀑的黑发,和一张即使布满尘土、也掩不住惊世风华的脸庞。只是此刻,那精致的眉眼间,空洞得像是被掏走了所有灵魂。

时间失去了意义。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是风是雨?都与她无关。林晚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泥沼里沉浮,时而清醒,感受到这副陌生躯壳带来的每一丝不适——胸前沉甸甸的累赘,腰肢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皮肤敏感得能清晰捕捉到地面每一粒硌人的沙砾……时而又被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拖拽下去,意识模糊,只希望这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滴答。”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林晚长长的、蝶翼般的睫毛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回自己的胸口。衣襟微敞处,那个枯黄的小葫芦依旧静静地贴着心口的肌肤。

葫芦口,一滴纯净得如同水晶凝结的液体,再次饱满地悬挂在那里,在昏暗中流转着微不可察的温润光华。

又是它!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这葫芦……这诡异的液体……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它把自己变成了这副不男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抬手,用那只陌生却异常好看的手,狠狠地向那葫芦抓去!她要把它扔出去!砸烂!离得越远越好!

然而,当指尖触碰到那枯黄温润的葫芦表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感,毫无征兆地顺着指尖猛地窜入了她的身体!

那感觉极其微妙,并非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这葫芦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是她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一种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的亲密感油然而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厌恶和恐惧。

她抓向葫芦的动作僵在半空,五指微微颤抖着,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去伤害它。

那滴悬垂的灵液,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嗒”地一声,再次滴落,不偏不倚,落入她因惊愕而微张的唇间。

清冽!纯粹!无法形容的生命气息如同最温柔的甘泉,瞬间滋润了她干涸到冒烟的喉咙,抚平了身体深处因为剧变和长时间蜷缩而积累的细微酸痛。一股暖流随之弥漫开来,驱散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甚至连那撕心裂肺、深入灵魂的迷茫和痛苦,都被这股暖意暂时地安抚、抚平了些许。

身体,在这股暖流的滋养下,发出了无比舒畅、无比渴求的欢鸣。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吮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林晚怔住了。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感受着体内那冰火两重天般的矛盾冲击——灵魂深处对变异的抗拒和恐惧,与身体对这神奇液体的本能接纳和渴求,激烈地撕扯着她。

许久,许久。

破庙外,似乎传来了几声遥远的鸟鸣,宣告着黎明的到来。一线微弱的晨光,艰难地挤过墙洞的缝隙,斜斜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

那只手,在熹微的晨光里,白得发光,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瓷器。

林晚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她没有再去碰那葫芦,只是低下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自己这双陌生的手。指节匀称,指甲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很漂亮,漂亮得不真实。

活着……至少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灰烬里,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她终于动了。像个生锈的木偶,动作迟缓而笨拙地坐直身体。长发滑落肩头,带着一种丝绸般的冰凉触感。她摸索着,将那根不知何时散开的、唯一束发的旧木簪重新捡起。手指僵硬地拢起如云的长发,试图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发髻。

这个曾经做了二十多年、早已成为身体本能的男人动作,如今却变得无比陌生和艰难。纤细的手指总是不听使唤,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滑落下来,拂过她光洁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呼……”

她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清越的女声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不再去看那洼浑浊的雨水倒影,只是低下头,目光落在胸前衣襟内那个枯黄的小葫芦上。此刻,那葫芦安静地贴着她,传递着一种温润平和的暖意。

“你……” 她对着葫芦,声音干涩嘶哑,艰难地吐出第一个字,“到底是什么东西?”

葫芦静默无声。只有那枯黄的表面,在晨光下似乎流转着一层极其内敛、难以捕捉的温润光泽。

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粗布衣料,轻轻按在了葫芦上。指尖传来它温润的触感和微弱却稳定的脉动。那悸动感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她混乱如麻的心绪,竟诡异地平复了一点点。

活下去。先活下去。

这个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迫切。无论这副躯壳多么陌生,无论未来多么叵测,至少此刻,她(他)还活着。而这诡异的葫芦和它滴出的灵液,似乎是目前唯一能让她活下去的倚仗。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襟,将那个枯黄的小葫芦取了出来。三寸高,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入手温润微沉,像一块上好的暖玉。葫芦口处,那道曾渗出灵液的细缝,此刻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异样。

这就是她唯一的“粮”,唯一的“药”,也是她一切灾变的源头。

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股奇异的联系和温润的触感。清晨微寒的风从破洞灌入,吹动她散落的发丝,拂过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容颜。

茫然依旧如同浓雾般笼罩着她,但在这浓雾深处,一点微弱的、属于求生意志的火光,终于艰难地点燃了。

她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破烂肮脏、早已分辨不出原本颜色、而且明显过于宽大的男子儒衫。长衫的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污黑的泥浆和草屑。

不行。这样走出去,别说找吃的,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什么精怪给打死。

她的目光在破庙里逡巡。蛛网,灰尘,断裂的梁木,腐朽的蒲团……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堆被遗弃的破烂上。那似乎是之前逃难者丢弃的杂物。她踉跄着走过去,忍着难闻的气味,在里面翻找。

几件同样破旧、但相对小一些的粗布女衫被她翻了出来,上面同样布满污渍和破洞。还有一条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边的蓝色粗布头巾。

林晚盯着这些衣服,眼神复杂。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像是认命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走到神龛后面,背对着那坍塌的神像,开始笨拙地解开身上那件属于“林晚”的破旧儒衫。

粗粝的布料摩擦着新生般娇嫩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咬着牙,动作僵硬而缓慢,将那件宽大的儒衫脱下,又拿起那件破旧的女衫。布料粗糙,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汗馊气。她将它套在身上,尺寸依旧有些宽大,但至少不再拖地。

她拿起那条蓝色头巾,对着那洼浑浊的雨水,尽可能地将自己那头过于引人注目的乌黑长发包裹起来,只留下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和颊边,勉强遮住部分过于惹眼的轮廓。最后,她抓起一把地上的泥灰,毫不犹豫地抹在自己脸上、脖子上、手上。泥土的腥气和冰冷感覆盖了皮肤,也暂时掩盖了那惊心动魄的白皙。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看向水中倒影。

水中映出的,是一个身形单薄、穿着破旧宽大女衫、脸上脏污不堪、头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村姑”。虽然依旧能隐约看出五官的清秀轮廓,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能瞬间攫取所有人目光的绝色了。

她满意……或者说,只能接受地点了点头。现在,她需要的,是食物,是安全,是弄明白这葫芦到底怎么回事,以及……这该死的乱世里,一个孤身女子该如何活下去。

她将那枯黄的小葫芦,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传来温润的暖意,仿佛一个无声的陪伴。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让她经历死亡与新生的破败之地,林晚——或者说,林挽月(她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这个新的名字)——迈开了脚步,一步踏出了破庙那摇摇欲坠的门槛。

清晨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风猛地灌了她一身。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适应着光亮,也适应着这个全然陌生、危机四伏的世界。

脚下的路,通往山下。远远地,能看到几缕袅袅的炊烟升起,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几道淡薄的痕迹。

那里,或许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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