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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晨的寒意被渐渐升高的日头驱散,林挽月裹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下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踩在碎石和枯草上,脚下那双破烂的草鞋几乎没什么保护作用,硌得生疼。身上那件粗陋的女衫宽大空荡,被山风一吹,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得令人心惊的轮廓,又让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环抱住自己。

视野逐渐开阔。山脚下,一条浑浊的小河蜿蜒而过,河边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几十间低矮的土坯茅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烟囱里冒着稀薄的炊烟。这便是清水村。村子周围是开垦出来的小块田地,这个季节显得有些荒芜,只有些顽强的野菜在田埂边探头探脑。

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坐着几个穿着同样破旧、面有菜色的妇人,正一边纳着鞋底,一边低声絮叨着什么。林挽月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或者说麻木)的水潭。

“看!那是谁家的?”

“没见过,面生得很。”

“啧,衣服破成这样,怕不是逃荒来的?”

“瘦得跟竹竿似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可怜见的……”

“腰倒是细得吓人,走路都怕被风吹跑了……”

低低的议论声随着风飘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林挽月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她下意识地把头巾又往下拉了拉,几乎盖住了眼睛,只露出沾着泥灰的下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穿过这片无形的审视,找个角落躲起来。

村子很小,道路坑洼泥泞,散发着牲畜粪便和沤烂草叶混合的气味。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柴门和偶尔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口。饥饿感虽然被那滴灵液神奇地驱散了大半,但身体深处对食物和水源的本能渴望,依然在无声地提醒她现实的窘迫。

就在她几乎要被那些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逼得退回山上时,一个略显沙哑但透着点热乎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哎,丫头!前面那个丫头!等等!”

林挽月脚步一僵,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夺路而逃。她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紧贴着心口的枯黄葫芦,仿佛那是唯一的依仗。指尖传来葫芦温润的触感和微弱的脉动,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丝。

她缓缓转过身,低着头,不敢抬起。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妇人快步走了过来,她穿着打补丁的靛蓝布褂,挽着袖子,露出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脸上有着风吹日晒的粗糙痕迹,但眼神却透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一丝精明。她上下打量着林挽月,目光在她过于纤细的身形和满是泥污的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微皱起,带着点同情。

“你是打哪来的?一个人?” 张婶(村里人都这么叫她)开口问道,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不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妇人听见。

林挽月喉咙发紧,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村妇们怯懦的语调,声音压得又低又哑,带着刻意的不流畅:“……北边……发大水……逃……逃荒……跟家里人……走散了……” 她不敢说太多,言多必失。

“哎哟!造孽哟!” 张婶一拍大腿,脸上同情之色更浓,“北边那水是厉害,听说淹了好几个县呢!可怜见的,一个人跑到我们这山旮旯里。”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别怕,婶子姓张,住村东头。看你这样子,怕是几天没吃顿热乎的了?脸上脏的……跟我来,婶子给你舀点水洗洗,再弄点吃的垫吧垫吧。”

林挽月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亮让张婶都愣了一下。那双眼眸,即使藏在泥污和头巾的阴影里,即使此刻充满了卑微的祈求,依旧清亮得惊人,眼尾那抹天然的弧度,让这份祈求带上了几分不自知的、楚楚可怜的味道。

“谢……谢谢婶子!” 声音依旧嘶哑,但那分感激是真实的。

“客气啥!都是苦命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张婶摆摆手,很自然地拉起林挽月的手腕。入手处冰凉细腻的触感让张婶又愣了一下,这丫头的手……也太嫩了,不像干过粗活的样子。但她没多想,只当是饿得太狠、年纪又小的缘故,拉着她就往自家走。

张婶的家在村子东头,算是村里条件稍好一点的,土坯墙还算完整,茅草顶也厚实。小院里养着几只瘦骨嶙峋的鸡,角落里堆着柴禾。堂屋不大,光线有些昏暗,泥土地面打扫得还算干净,靠墙摆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和几条板凳。

“快坐快坐!” 张婶热情地招呼着,转身从灶屋端出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凉水,“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瞧你这小脸白的。”

林挽月看着那碗浑浊的水,胃里本能地泛起一丝不适。那水……能喝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紧贴在心口的葫芦。就在这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葫芦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不是物理的震动,更像是一种意识的、带着点催促和渴望的悸动。它渴望……接触到水?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怎么?嫌脏?” 张婶见她迟疑,脸上笑容淡了点,带着点乡下人的直率,“咱乡下地方,就这水,都是从河里挑的,澄一澄也能喝。不比你们城里讲究。”

“没……没有!” 林挽月回过神,连忙摇头,掩饰般地端起碗。她确实渴了。浑浊的水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入口,粗糙的口感让她差点呛咳出来。她强忍着,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沙子。

“慢点喝,别呛着。” 张婶看她喝得艰难,叹了口气,“唉,这世道。等着,婶子给你热点糊糊去。”

趁着张婶转身去灶屋的功夫,林挽月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确认无人注意,她以极快的速度,将藏在衣襟里的枯黄葫芦掏了出来。葫芦入手温润依旧,那奇异的悸动感似乎更强烈了些,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兽,对着那碗浑浊的水。

赌一把!

她心跳如鼓,紧张得手心冒汗。她小心翼翼地倾斜葫芦口,对准了碗里剩下的浑浊河水。

没有光,没有异响。

就在葫芦口接触到浑浊水面的刹那,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一丝涟漪从接触点荡漾开。快得如同错觉。碗里的水,似乎……只是似乎,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清亮感?但那浑浊的底色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林挽月的心沉了一下。没用?还是变化太小了?

她不甘心,握着葫芦,将它整个浸入了碗中。葫芦不大,勉强没入小半。

这一次,变化清晰了!

碗底沉淀的泥沙颗粒,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向下沉降、凝聚。浑浊的水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清!虽然依旧无法和纯净水相比,但那种刺目的土黄色和悬浮的杂质几乎消失了,变成了一种略显淡黄的、半透明的液体。

一股极其清冽、极其淡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瞬间驱散了碗里原本的土腥气!这香气,正是她在破庙里闻到过的那种!

成了!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林挽月的紧张。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迅速将葫芦从碗里拿出,擦干,重新藏回衣襟内。葫芦紧贴着她心口的皮肤,传递来一种……满足?甚至带着点愉悦的温润感。

张婶端着一个小陶罐走出来,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灰褐色糊糊状的东西,散发着粗粮和野菜混合的味道。

“来,丫头,趁热吃点,是野菜混着豆面熬的,顶饿。” 张婶把陶罐放在桌上,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林挽月面前的水碗,“咦?”

她愣住了,疑惑地拿起那个碗,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

“这水……怎么变清了?刚才还浑着呢……怪事……还有股子……说不出的好闻味儿?” 张婶满脸的不可思议,看看碗,又看看林挽月。

林挽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用更加嘶哑微弱的声音说:“……许是……许是澄得久了点……就……就清了?味儿……没闻见啊婶子……” 她必须装傻充愣。

张婶皱着眉,又看看碗里清澈许多的水,再看看林挽月那张脏兮兮、怯生生的小脸,最终摇了摇头,把疑惑归咎于自己刚才眼花或者水自己澄得快了些。她把碗放下,推到林挽月面前:“管它呢,清了更好喝。快,就着糊糊喝点。”

林挽月端起那碗被葫芦“净化”过的水,再次喝了一口。

这一次,入口的感觉截然不同!

虽然依旧比不上破庙里那滴纯粹的灵液,但那股恼人的土腥气和颗粒感完全消失了!水质变得柔和、顺滑,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清甜和那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喝下去,喉咙不再干涩刺痛,反而有种被轻柔滋润的感觉,连带着身体深处都似乎被这股清冽的气息安抚了,驱散了一些疲惫。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又拿起勺子舀起那灰褐色的糊糊。粗粝的口感,寡淡的味道,但此刻,混合着那清甜的水,却成了无上的美味。饥饿的肠胃终于得到了实质性的填充,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吃得专注而安静,速度却不慢。张婶坐在一旁看着,眼神里带着怜悯:“慢点吃,锅里还有呢。你这孩子,真是饿狠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丫头,你……你这模样,虽说脏点,可底子看着是好。一个人在外,可千万要当心!村里……也不全是好人。”

张婶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门外,那里似乎有个人影晃了一下。

林挽月心头一凛,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听出了张婶话里的提醒。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勺子,抬起头,那双藏在泥污下、眼尾微翘的眸子看向张婶,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惑:“婶子……我……我能不能……在您这儿……帮帮忙?劈柴、挑水、洗衣……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只要给口饭吃,有个地方……能让我……待两天……”

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配合着那张即使污秽也难掩惊人轮廓的脸,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杀伤力是巨大的。张婶看着那双清澈又带着无助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家里男人去镇上打短工了,儿子还小,多个帮手总是好的,何况这丫头看着就让人心疼。

“行!” 张婶一拍大腿,爽快应下,“正好家里柴火快没了,水缸也见底了。你今天就帮着婶子把柴劈了,再去河边挑几趟水回来。晚上……就睡灶屋旁边那个小棚子,虽然简陋点,好歹能遮风挡雨,比你在外面强!”

“谢谢婶子!谢谢婶子!” 林挽月连忙站起来,就要鞠躬,被张婶一把拉住。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快吃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林挽月重新坐下,心中一块巨石暂时落了地。她端起碗,将里面最后一点清甜的水喝光。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衣料,轻轻摩挲着那个温润的葫芦。

能活下去了。至少今天,能活下去了。

* * *

劈柴是个力气活。张婶家后院堆着不少从山上砍下来的、粗细不一的枯枝。林挽月拿起那把沉重的柴刀,入手就是一沉。这具身体的力量,比她想象中还要弱得多。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看过的样子,将一根手腕粗的树枝竖在木墩上,双手握紧柴刀,用力挥下!

“咚!”

柴刀砍偏了,只在树枝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让她手腕发麻,虎口生疼,差点把柴刀脱手甩出去。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篱笆墙外传来。

林挽月转头看去。隔壁院子门口,一个穿着花布衫、颧骨略高的年轻妇人正倚着门框嗑瓜子,正是之前在村口议论她的妇人之一,王二家的媳妇。她斜睨着林挽月笨拙的动作,嘴角撇着,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看好戏的意味。

“哟,张婶,你这新捡来的‘帮手’,连柴都不会劈啊?这细皮嫩肉的,别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娇小姐吧?别把您家的刀给崩坏了!” 王二媳妇声音尖利,带着浓浓的酸意和挑衅。她早就看张婶不顺眼了,张婶男人能去镇上做工,日子比她家稍好点,如今又收留个“来历不明”的狐媚子(虽然脸脏,可那身段和偶尔露出的眼睛,让她本能地感到威胁),更是让她心里不痛快。

张婶正在前院喂鸡,闻声立刻赶了过来,脸一沉:“王二家的,你吃饱了撑的?管好你自己家那摊子事!人家孩子落难了帮一把怎么了?劈柴不会学就是了!用得着你在这儿说三道四?”

“哼,帮一把?别引狼入室就好!” 王二媳妇翻了个白眼,吐掉瓜子壳,扭着腰回屋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挽月攥紧了柴刀的木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是因为王二媳妇的嘲讽,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这具身体……太弱了!弱到连最基本的生存劳作都如此艰难!一股属于原主林晚的、属于读书人的倔强和不服输,在她心底猛地窜起。

她不再看隔壁,咬着牙,重新摆好姿势。这一次,她不再追求一刀两断,而是看准纹理,用尽全力,一下,又一下!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顺着沾着泥灰的脸颊流下,带来痒意。纤细的手臂酸胀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挥动都沉重无比,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

“咚!咚!咚!”

单调而沉重的劈砍声在后院持续着。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抗议,只专注于眼前的木柴。一根,两根……劈开的木柴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效率低得可怜。但渐渐地,她似乎找到了一点微妙的发力技巧,不再是纯粹用蛮力,而是借助腰身扭转的寸劲。虽然依旧吃力,但至少柴刀落点准了些。

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抬起手臂,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泥灰被汗水冲开,露出小片光滑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异常刺眼。

“丫头,歇会儿!喝口水!” 张婶提着一个粗陶水罐过来,里面是刚从缸里舀出的浑浊河水。她看着林挽月汗流浃背、小脸憋得通红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慢点来,不着急。瞧你这手……” 她看到林挽月磨得发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的虎口,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挽月喘着粗气,放下柴刀,感觉两条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接过水罐,看着里面浑浊的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藏在衣襟下的葫芦。

“婶子……我……我有点怕生水喝了闹肚子……” 她小声说,带着点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个空碗?”

张婶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这丫头,还挺讲究。行,等着。” 她转身去前院拿了个空碗过来。

林挽月接过碗,背过身去,假装整理衣襟,实则飞快地拿出葫芦,将葫芦口浸入张婶拿来的那个水罐里。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葫芦内部似乎传来一种微弱的“吸吮”感,罐里的水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变得清澈!那股奇异的清冽香气也浓郁了一丝。

她不敢耽搁,迅速将葫芦藏好,然后从变得清澈许多的水罐里倒了一碗水,递给张婶:“婶子,您也喝点吧,这水……看着清亮些了。”

张婶疑惑地接过碗,看着碗里明显比自家水缸里清澈许多的水,又闻了闻那若有若无的好闻气味,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见了鬼”的表情:“奇了怪了……这水……怎么到你手里就变样了?”

林挽月只是低着头喝水,含糊道:“……许是……许是罐子底下的水本来就澄得清些?” 这个借口她自己都觉得苍白。

张婶将信将疑,但清甜的水入口,确实舒服,她也就不再多想,只当是今天运气好,水澄得快。她看着林挽月磨破的手,叹了口气:“你这手啊……算了,柴待会儿我自个儿慢慢劈吧。你去挑水,水桶轻点,就在河边,小心些。”

林挽月点点头,放下碗。挑水……应该比劈柴好些?她看着放在墙角的两个半人高的大木桶和一根光滑的扁担,心里还是没底。

* * *

通往河边的小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林挽月学着张婶教的样子,将扁担放在肩上,两头挂着空桶。即使空桶,那扁担压在肩头陌生的骨头上,也带来一阵酸胀感。

河边有几个妇人在洗衣、洗菜。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林挽月放下水桶,学着她们的样子,用桶从河里打水。装满水的木桶沉重得超乎想象,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把两桶水提上岸。挂上扁担,她试着直起腰。

“唔……” 一声闷哼。肩头传来的巨大压力让她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水桶剧烈地晃荡着,浑浊的水泼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裤腿和草鞋。冰凉刺骨。

不远处洗衣的妇人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夹杂着“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之类的议论。林挽月脸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羞臊还是用力过猛的血气上涌。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她刚才自己咬破的。

不能倒!她深吸一口气,调动起身体里所有残存的力量,腰背绷紧,以一种极其别扭、摇摇晃晃的姿势,硬是稳住了扁担。然后,迈开脚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扛着一座山。扁担深深嵌进肩头的肉里,钻心地疼。纤细的腰肢和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流下,冲开脸上的泥灰,露出更多白皙的皮肤。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的表情。

短短几十步回村的路,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视线被汗水模糊,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轰鸣。每一次落脚,脚踝都在哀鸣。但她死死盯着前方张婶家院子的轮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终于,踉跄着跨进院门。

“咚!咚!” 水桶重重落地,浑浊的水又溅起一片。林挽月再也支撑不住,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浑身脱力般颤抖着,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紧贴在皮肤上。

“哎哟我的天!你这孩子,怎么挑这么多!快坐下歇歇!” 张婶闻声出来,看到林挽月惨白的脸色和磨破出血的肩膀,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按在院里的石墩上,又心疼又埋怨,“说了让你少挑点!瞧瞧这肩膀,都磨破了!快,把衣服解开点我看看!”

林挽月虚弱地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她靠在冰冷的石墩上,急促地呼吸着。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酸痛和疲惫,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几乎要将她淹没。这具身体,空有惊人的外表,内里却如此不堪一击!强烈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

紧贴在心口的位置,那枯黄的葫芦,毫无征兆地传来一股温润的暖流!

这暖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它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生机,瞬间从心口扩散开来,涌向四肢百骸!

酸胀欲裂的肩头肌肉,仿佛被最轻柔的暖手包裹住,火辣辣的刺痛感飞快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熨帖的舒适感。颤抖不止的手臂和双腿,如同注入了无形的力量,那股令人绝望的脱力感迅速被驱散。甚至连因为过度用力而隐隐作痛的内腑,都在这股暖流的抚慰下平复下来。

这感觉……太神奇了!

林挽月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疲惫而黯淡的眸子里瞬间亮起了难以置信的光彩。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心口,隔着粗布衣衫,清晰地感受到葫芦传递来的那股源源不断的、温和而有力的暖意。它在……主动帮她?因为它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极度不适?

“丫头?丫头你怎么了?发什么愣?是不是累傻了?” 张婶见她突然按住胸口发呆,脸色变幻不定,担忧地晃了晃她的肩膀。

林挽月猛地回过神,对上张婶关切的目光。身体的疲惫和酸痛如同潮水般退去,虽然力量并未恢复多少,但那种濒临崩溃的虚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松感,仿佛刚刚那趟艰难的挑水并未发生。

“没……没事,婶子。” 她连忙摇头,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喘息后的沙哑,却明显平稳了许多,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就是……就是刚才有点岔气,现在……好多了!真的!”

张婶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丫头脸色好像真的没那么惨白了,眼神也亮了些?她伸手摸了摸林挽月刚刚还汗湿冰凉的额头,触手竟是一片温润干燥。

“奇了怪了……” 张婶嘀咕着,最终把这归咎于年轻人恢复快,“没事就好。你歇着,别再动了!剩下的水我去挑!”

看着张婶提着水桶出门的背影,林挽月缓缓靠在冰冷的石墩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她低下头,隔着衣料,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个温润的源头。葫芦安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刚才那股救命的暖流只是她的幻觉。

但身体的轻松感如此真实。

她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虎口磨破、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纤细白皙的手。劈柴的无力,挑水的狼狈,王二媳妇的嘲讽……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力量……她需要力量。这副躯壳需要力量。而葫芦,似乎就是答案的钥匙。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在她那双被泥污遮掩、眼尾微翘的眸底深处,悄然点燃。

夜色,无声地笼罩了小小的清水村。张婶家灶屋旁那个低矮简陋、堆放着杂物的小棚子里,林挽月蜷缩在一堆还算干净的干草上。外面是张婶一家低低的说话声和收拾碗筷的响动。

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身体的疲惫感在葫芦持续的温养下已经消失,但精神上的冲击和一天的遭遇,让她毫无睡意。她悄悄拿出那个枯黄的小葫芦,握在手心。

葫芦在黑暗中,似乎流转着一层极其内敛、几乎不可见的温润微光。

她凝视着它,如同凝视着命运本身。

“你……到底是什么?” 她在心底无声地问。

葫芦静默着。但掌心传来的温润触感和那股微弱却清晰的联系感,像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林挽月闭上眼,将葫芦紧紧贴在胸口。黑暗中,她的嘴角,第一次,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浮木后,带着无尽迷茫,却不得不走下去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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