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冷,也预示着春节越近了。大街小巷没有一个居民敢怠慢,就算生活艰苦,也要以崭新的面貌去迎接明天。
一些稍富裕的家庭挂起了红灯笼,摆上贡品,供佛求神;贫苦人家清点着家里所剩无几的米面,还是将他们摆上了桌,祈祷着新时代的来临。身着新棉袄的小孩子挥动着手中的拨浪鼓,叫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一起玩耍。鞭炮噼里啪啦地喧闹着,空气中氤氲着甜蜜的暖香。
肖玉似乎对过年特别热衷。为了布设,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张罗着剧院的团员挂灯笼,贴窗花。张罗完了,少女自己也捧着一叠厚厚的春联,搬了个小椅子,对着大门专心致志地比划。团长凌木诗偶然路过,一见肖玉的身影,禁不住停住脚步,站在了她的身后。
或许是有了春联的映衬,老旧的大门也有了些许生气。拍去朱门上的灰尘后,肖玉灵巧地从椅子上跳下。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她俏皮地扭过头,半捂着嘴,笑道:“木诗,你来啦。你看我写的春联……漂亮吗?”
或许是肖玉的笑容太过夺目,凌木诗呆了呆,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漂亮啊。”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间都要过年了。”
凌木诗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双目间似有足以融化人心的温柔:“对啊,快过年了。这么想来,你也是难得和大家一起过年吧。”
对此,肖玉不置可否,只是掸了掸一身洋装上的尘土,忽而落寞地别过脸,轻声应道:“抱歉,团长。我想告诉你,不久后,我就要离开剧院了。”
“没关系,我们都会等你。”凌木诗并未询问肖玉离去的缘由,而是轻轻抹开少女眼角的泪水,“答应我,别哭了,好吗?”
可这毕竟只是在办事的途中偶然路过剧院,他不得不结束了这个话题,挥手向肖玉告别。
他转过身,悲哀却在一瞬间蔓延。
他又要赴约了。
实话实说,若不是为了弟弟,若不是现在凌家败落,他真的不想与那人有什么瓜葛。
凌木诗不禁再度回望了肖玉一眼,她依旧立在灯下,笑容纯净美好。忽而,凌木诗竟想逃避一切,忘却自我,忘却肩负的荣誉过错,忘却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只为能永久沉醉在此刻。
“凌先生还在发呆?”一声唤,打断了凌木诗的思绪。
“您也不算专注。”凌木诗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陷在方才的回忆之中。
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甚至面无表情地回了对方一句。
“抱歉,在下会注意的。不过……您刚刚是问在下关于季南的事情吗?”对方的嗓音颇显稚气,“季南近来有些抑郁,不过没有大碍。”
凌木诗浑身一颤,哑声道:“抑郁……你说抑郁,是吗。”
“不必惊讶,这很正常。毕竟都是在那里工作的人了……”对方并没有因凌木诗的反应而变了脸色,甚至嘴角隐隐带了些许笑意,“关于季南的事,您就放心吧。我既然答应帮您,那我就可保证,季南的生死已在我的掌控之中。前些日子季南脱了险,您也是亲眼目睹了。”
“多谢。那关于报酬的问题……”
“凌先生不必在意。上次帮您,是我主动不需要报酬的。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那的确美好得很。”
凌木诗苦笑一声:“谢青杰先生,您不必这样。”
“虽说有些不礼貌,不过,确实是您多虑了。”谢青杰怜惜地看着凌木诗,宛若看着一只摇尾乞怜的败犬,“我并非装模作样。对于那些可怜的生命,我的确愿意无偿奉献。”
看见他那张白白净净,本应盛放单纯花朵的面庞上,绽出蛊惑,甚至于妖冶的笑容,凌木诗就一阵恶心。
“我们最好还是坦诚相见,不必遮遮掩掩。”凌木诗叹了一声,“……很抱歉,我对您这样说,只希望您别介意。”
“没关系,毕竟在下的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不过在下知道,您是个好哥哥。”谢青杰凝视着对方,面有愧色,“有些事情需要告诉您。从表面看来,季南已化险为夷,但实质上,他仍处于危险之中。可我若是培养这样一个小孩子在军统步步为营,似乎……也不太可能。”
“我知道。”凌木诗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开口,“所以,我请求您,继续帮我照顾好季南。我没有时间,亦没有权利。作为补偿,先生想要什么,可以随便提。”
“我知晓您与季南情谊深厚,却难以相见。所以,我对凌先生也是相当同情。”谢青杰矜持地点点头,“在下对报酬并不看重,只需先生听话就好,季南我自然会照顾。”
季南姓凌,与团长凌木诗是亲生兄弟。
前不久,凌季南突然遇险。由于家族的无能,季南被迫沦为杀鸡儆猴的棋子,自然,他的生命也岌岌可危。
凌木诗得知这个消息后,便散财向四处求助。而这时,谢青杰主动走到了他面前,对他说,自己可以无条件帮助他。
凌木诗并未答应,不过谢青杰却毫不在意,和声细语地对凌木诗道——不必担忧,您只需要等这个结果就好了。
后来,凌季南在谢青杰的帮助下,的的确确脱了险。
事情虽已办成,谢青杰却像是要好心帮到底。他详实地记录了一份凌季南的档案,告知团长,凌季南此刻的不佳处境,并真诚而热切地握着他的手保证——他有办法让凌季南在这儿好好生活下去。
谢青杰做到了这个份上,使凌木诗陷入了巨大的道德困境中。凌季南仍有危险,而谢青杰此人,他又对其有些嫌隙。
只是,谢青杰买通了他人,断了他与季南相关的一切后路,没有给凌木诗任何选择的余地。
“不必犹豫,这里,就是最佳答案。
凌大少爷,这么些年,您还是这般东猜西疑,不信任别人,这可不好。不过,这也是在下的错。”
凌木诗幼年便与谢青杰相识。
可若摆明面上提,这就算一段不太光彩的过去了。
当年,谢家为巩固地位,与凌家交好。两家互相扶持,后来都初具规模。
而后,谢青杰的父亲见形势不对,为谋求后路,便卖了地,将金钱投入资本生产中,以发展工业。可在谢家飞黄腾达后,那家主竟毫不犹豫与凌家断了关系。
后来,谢家干起了倒卖物资的生意,甚至对日方进行军事援助,也不怨凌木诗对其心存芥蒂。
若不是几年后凌家没落,二人或许会有更多交集。
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谢青杰,只是一次偶然,听说他犯了什么大错,被家族赶去了离家不远的一处戏班子。
要说这戏班子,它本是凌木诗小叔买下的一块地盘。城内皆知近年来谢凌两家不对付,谢家把谢青杰赶去此处,怕是故意而为之。
后来,谢家向倭寇倒戈,为了回到谢家,谢青杰在杀了凌木诗小叔后,毫不犹豫去当了汉奸。
这也仅是几年前的事情,凌木诗自然清楚得很。
所以,看谢青杰现在这般“无私”,莫名让团长心里发怵。
“凌先生,只是在下愧疚罢了,所以在下想补偿先前对诸位的伤害。您不相信,人会变吗?”谢青杰垂首,言语含笑,“不过,在下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您可以帮在下保守一个秘密。”
“什么?”
“在下是潜伏在军统的卧底,但现在与组织已经断了联系。我们是旧识,在下信任您,才将这个秘密告诉您。”谢青杰道,“在下急于与组织联系,您人脉极广,怎么说,也能帮在下吧。”
“你何必这么放心。你把身份亮出来,不怕我利用你的身份做文章?”
凌木诗自知谢青杰只是为了试探,此话绝非真实。可他担忧谢青杰到时会漫天要价,若是自己提供的情报被迫牵连到组织,那就极有可能危及到地下党的安全。
谢青杰怔愣片刻,才笑着回答:“空口无凭,算造谣吧。您的话,有人信?而且,我是位卧底。季南与在下,其实是站在对立面上的两人。您这么不听话,季南是不是要付出点代价呢。”
“你!……住口。”
“只要凌先生不背叛在下,在下自然不会动令弟一根毫毛。”谢青杰眯眼轻笑,象征性地安抚凌木诗,顺便递给对方一个布袋,“对于那件事,我实在是愧疚。还有在下的师兄……在下知晓他身体不好,所以特地为他准备了一些中药,希望他可以早日康复。请务必交到他手上,他会明白的。”
“这么愧疚,您可以亲自去找他。您师兄的事情,我不需要插手,我之于您师兄,也不过一个过客罢了。”凌木诗嘲讽。
“不,不……我不敢面对。”谢青杰缩回手,怯懦地摇头,“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已经很庆幸了。”
“就这样吧。”凌木诗随意收起了布袋,直接无视了他矫揉造作的表情,“我走了。”
“请便。”谢青杰朝凌木诗点头示意。
当凌木诗归来之时,剧院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红灯笼配着青砖瓦,的确让凌木诗眼前一亮。几个小姑娘收拾好东西,围着桌子吃起早餐。见凌木诗走来,她们都纷纷放下了手上的食物,笑着和他打招呼。
“早上好啊,你们才开始用餐吗?大家都辛苦了,之后啊,我们剧院会为大家准备早餐的。”凌木诗先是礼貌地朝她们挥挥手。而后,他的脚步一顿,看似随意地环顾了一周,却意外看不见肖玉的身影。
“对了,肖玉小姐呢,她去何处了?”凌木诗侧过头,问了一句。
“她和其他妹妹出去逛街了呢,马上回来。”少女笑吟吟地拉住凌木诗的臂膀,“团长,别这么着急呀,先和我们聊聊天嘛。”
凌木诗没有回应,反而忧虑地撇过头,将目光落在了剧院一隅。
九夕和苏忆歌就坐在此处。
近来,二人比以往亲近了不少,在闲暇之余,九夕常煮一壶清茶,端坐笑着,与少女谈天。
偶尔,凌木诗也会装作不经意路过,听听二人的故事。
四方一片静默,独余老旧唱机播着轻柔曼妙的曲子。在这种氛围下,总会让人文思泉涌。只是对苏忆歌而言,其实聊什么是次要的,她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仅此而已。
“这是今天的早餐,应该合你的口味。”平日里,剧院不提供早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九夕每天都会踏着乐声,带着两份早餐在大厅等苏忆歌。当然,今日也不例外。
苏忆歌接过早餐,抬起头,微笑着向他道谢。
九夕一愣,不觉别扭地别过脸去,说这是肖玉吩咐带的,要谢就谢她吧。
苏忆歌并未太在意这句话,更没有过多怀疑什么。可肖玉却偏偏抱着不知道又从哪里捡的流浪猫,恰好在那一时回来。
见眼前一幕,她不住眉眼一弯:“九夕哥哥,你看你,也不主动点儿,怎么让人小苏妹妹明白你的心意啊。”
“没大没小的,和副团长应该聊这些吗?”
九夕话音刚落,肖玉竟笑出声来。
“老板,你就别装啦。”肖玉自是有逗弄九夕的恶趣味,却也对他这种不清不楚的表达方式颇为不满,“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哎!你看你脸都红了……”
九夕情不自禁扬了扬嘴角,但他哪肯承认,便是摇摇头:“没有这回事……你啊,就知道乱讲。”
肖玉冲九夕吐了吐舌头,转头的刹那,却见苏忆歌略显躲闪的眼神,自己倒也收敛了一些,只是朝她使了个眼色。
“原来……是这样啊。”苏忆歌似是若有所思,而后轻声细语地提问,“所以,你们可以告诉我,早点到底是谁带的吗?说出来,我也方便感谢。”
苏忆歌又支支吾吾着谈起了前几天吃的馒头,勉强将话题转移过去。
肖玉姐也太心急了,她还不清楚九夕是否的确有这般心意,更何况他们二人相处时间并不长,顶多只能算熟悉,若是直接点破,也着实尴尬啊。
肖玉的笑容一僵,显然是被苏忆歌的反应气到了。
是她的指向性还不够明显吗?九夕又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想让他承认自己在乎哪个人,可能的几率等同于肖砚明日就八抬大轿把一位美娇娘娶进门。
九夕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二人:“早点?哎呀,光顾着聊天,看看这包子都快冷了,你们不吃吗?”
提起食物,苏忆歌竟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追问,一鼓作气地吃着,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肖玉勉强扯了个笑容,不再提起。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小苏的眼里,她不过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朋友罢了。她装模作样地撮合,矫揉造作的自作多情,永远只能感动到自己。
而且,她也即将离开了,不是吗?所谓眷恋,她也应当放下了。
肖玉上前了一步。
或许,她只是想和剧院的大家再说说话,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然后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成一团。
哪怕他们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至少,她喜欢着剧院的每一个人。
肖玉摸了摸怀中的小猫,小猫挥着爪子朝她撒娇,惹得少女咯咯直笑。笑过后,她又是久久的沉默。
现在,她终于清楚,肖砚只给她留了一条后路。
而有些东西,自己本就不应当追寻,只怕自己陷得越深,挣扎就会越痛苦。
兄长的话像是警醒,警醒她放弃一些散落的美好,而去寻求更为“幸福”的未来。她——她那么信任肖砚,脑海中反抗的想法如冬夜烛火,寒风瞬间将其扑灭,不再复燃。
那就尝试去接受吧——那种未知的幸福。
少女垂下眼帘,苦笑着叹息。
不过在临别之际,有些事,自己还是可以帮上忙。
肖玉勾起唇角,扬扬手,冲九夕眨眼:“哥,这是团长留下的药,别忘了吃啊!”
少女手中的布袋一晃,一下子勾起了在一旁的凌木诗的目光。
这是……
他还未等肖玉看向他,自己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咳嗽几声,平静地推了推眼镜,转身装作无事离开了。
这的确是药,是谢青杰口中,给自己师兄的“中药”。
说来,凌木诗本没打算将其送到九夕手里。原先这布袋子放在桌上,恰巧被肖玉发现了。肖玉问起,自己也是一时糊涂,习惯性地对肖玉说是带给九夕的。
不过,这布袋子与自己平日给九夕抓的药迥异,他这么谨慎的人,想必能看出来,只是自己未来如何解释,倒成了麻烦事。
起码,他与谢青杰暗中交易一事,自己必定要保密,绝不能和九夕提起。
此刻,凌木诗却听到了肖玉慌慌张张地说:“哎呀哎呀,别多想……他没有大病啦,只是副团长的体质不好,所以吃点儿药补补身子嘛。”
一旁的苏忆歌心头一紧:“那他这个工作强度和作息规律……”
肖玉苦笑:“我倒想劝劝呢,不过不提这个,他能安安分分喝药就不错了。”说罢,她还特地瞪了九夕一眼。
听到这一番对话,九夕无奈地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不少:“我近来还是挺注意的,不也有诸位来做监督呀。”
他怎会不知道肖玉话中的意思?便转头,直接取走了肖玉手中的药。
可没想到,肖玉前脚刚踏出房门,九夕就趁旁人不注意,直接把药随意扔到一个装杂物的房间里。
不过,这一举动被苏忆歌撞见了。她缓步走向杂物间,将药捡起来,刚想开口发问,却被九夕的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别着急问,先仔细看看。”
九夕关上房门,神色严肃了不少。苏忆歌坐下来,打开了布袋,发现里面挤着一堆中草药。她挑出一片,拈住,来回翻转了一下。苏忆歌曾在书中见过这种中草药,有补血,缓解疲劳之功效,似乎并无问题。
九夕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笑意:“还没看出来吗?”
苏忆歌皱了皱眉。
“发现了?”
“这……”少女摩挲了一番此药,指尖沾染的颜色似乎携上了些许异味。
她沉默了片刻,才一反常态地扯住九夕的衣袖发问。
“怎么可能!团长要对你下毒?”苏忆歌错愕地抬起头,“我不懂……为什么。”
她对凌木诗的行为深感不解。哪怕凌木诗是潜伏在其间的卧底,他也断然不会这样做。
害了九夕,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能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团长不傻,他必然是知晓这一道理的。更何况,这毒下得还算明显,团长怎么可能有把握不被对方发现?
“不是他。”九夕缓缓开口,点开了苏忆歌心中的疑惑,但双目却瞬间失了神,“说不定,我还得问问他,这药的来由。”
“那你……”苏忆歌一愣,心突然悬了起来。
“你瞎担心什么……”九夕别过脸去,语气听起来却毫无波澜,仿佛这件事并未发生在他的身上般,“我不是没吃嘛。”
苏忆歌垂首,言语间满是担忧:“难道是军统的那些人吗?但这手段并不高明,应该也不太可能……”
“不是,都不是。”九夕摇摇头,似乎不愿再多说下去,回答的话也模棱两可。
苏忆歌也猜测到对方可能有难以言表的苦衷,自然沉默下来。
可她开始担忧,担忧这一切和平的表象即将湮灭——她没有办法信任肖玉,没有办法信任团长,没有办法信任高举“布尔什维克”大旗的文坛中人,没有办法信任学院里所谓“大义凛然”的校长与学生。
别有用心的人,太多太多了。
而这件事的背后……又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