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这三味药,回去熬成汤喝,一日两次。一个月后,来此复诊。”
凌木诗勉强扯了扯嘴角,接过药方,随意抓了下头发。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就这样大把大把地掉下来。
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上却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病。若不是他手头还算宽裕,至少可以买些补品补补身子,估计自己现在就得在医院躺着了。
“凌先生,我建议您可以暂时减少平日的工作量,您这也算积劳成疾啊。”
凌木诗取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明白,多谢大夫。”
不论是谢青杰,还是肖玉肖砚,亦或是与自己咫尺天涯的凌季南,它们都似刀般横在了自己的面前。若是要推开,自己也必会鲜血淋漓。
他快被这种生活折磨疯了。
所以,当他见九夕将一封信件推到自己面前时,这种情绪尤为更甚。
凌木诗捏紧了眼镜架,瞪了眼九夕,结果九夕还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直接把凌木诗气到无话可说。
“抱歉啦,给我们敬爱的团长倒杯茶,别气。”
“……你试试。来,你试试?”凌木诗一拍桌子,刚想发作,却觉着此信有蹊跷。
他收起怒火,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
信的内容相当简短,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得直白些,这分明只是靠拼凑文字组成的一段话。
“密文?”他心头堵得慌,“看不懂,拿回去。”
九夕来回打量了密文一番,似是想起什么:“我倒是明白了。团长,把《丹海谣》剧本拿来便是。”
凌木诗注意到信末尾有不明显的图画标记。
一个红色圆圈,几条波浪,也亏他想的出来。
凌木诗沉默了,听话地拉开抽屉搜寻。
九夕则躲在角落偷笑。
虽说《丹海谣》的内容也的确刊登过报纸,不过,让一个对戏曲不感兴趣的人写这密文,也当真是难为他了。
半晌,凌木诗才缓缓开口:“此人想杀了肖砚,向我求助。”
“值得吗?”九夕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凌木诗不觉头痛起来,随意摆摆手:“把信烧了。”
九夕接过信,掷向火炉。
“信是谁的?”凌木诗抿了一口茶,心情稍有平复。
“团长必定认识。”
“白鸿影还是洛书文?”
“洛书文。”
听罢,凌木诗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你和我说过,洛书文是唐惊水的下属。由于肖砚想对付唐惊水,唐惊水很可能便找洛书文对肖砚下手。”
“团长打算怎么办?”九夕问。
“你也知道,我的眼线打探到消息,有几位宾客打着情报交易的名号想来剧院探取机密,后来查证,都是肖砚手下的人。总而言之,肖砚从来就没有想放过剧院。所以……尽早解决吧。”凌木诗踌躇了片刻,答应了,“方才,我有将此情报告知苏小姐的想法。不过,苏小姐毕竟有任务在身,若是时间上有冲突,那只能就此作罢。”
“她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只是……”九夕不想欺骗凌木诗,但他总觉给少女过大的压力,实在欠妥,不免犹豫起来。
“罢了,若无大碍,还是通知为好,毕竟此事也瞒不过她。”凌木诗仰起头,微阖着眼,似在喃喃自语,“而且……如果是她,肖玉不会坐视不理的。”
话虽这么说,但凌木诗还是心有担忧。他知晓,若是要对抗肖砚,最简单的方法必定是从肖玉入手。
不过,苏忆歌虽有一定的能力,但到底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对肖玉,想必多少还是会感情用事。
“嗯?”九夕眯眼轻笑,“这么说,你想到了?”
凌木诗垂下眼帘:“其实我暂时没有头绪,今晚有时间,我先整理一下与肖砚相关的情报吧。”
九夕沉默片刻,忽而开了口:“团长,我大致缕清了他们的关系——肖砚由于利益受损,所以想方设法要除掉唐惊水;而唐惊水自然是料到了肖砚的行动。洛书文作为唐惊水下属,自然要反制肖砚。不过,以我对洛书文的了解,他找你,不太像唐惊水的主张,应该还是自己的决定。”
“不错。而我们仔细想想,其实,洛书文倒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这段时间,剧院与肖砚的问题一直悬而未决。虽然作为探查情况的肖玉的确离开了,但肖砚对剧院虎视眈眈,他没有就此善罢甘休。”
剧院暗地里是一个情报交易的场所,凌木诗作为中介人,不仅仅需要向他人引荐对象,或自己充当买卖方,也同时需要保证双方的交易能够顺利进行,保证他们的隐私与安全。由于情报交易的时间都定在夜间,剧院在那群人口中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得先花钱听完一出戏,才能与团长搭上线。
先前,那位戴蓝色围巾的地下党便是做了这个打算,等听完《丹海谣》后,伪装成前来进行情报交易的买方获取情报。但由于九夕与凌木诗提前得知特务的一些行动,这一方案自然被扼杀在摇篮里。
凌木诗像是消遣般,勾住了金属的眼镜链条,缓缓拉到自己面前,注视着烛光在链条上流动。
肖砚的所作所为令他警觉。而此人只是把自己的妹妹留在这里,肖玉离开后,又将自己手下派来打探消息,却长久没有真正对剧院下手,久而久之,这件事便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凌木诗的头顶。
剧院不大,但在了解它的人眼中,还算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自然,它也会被不少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为此,凌木诗也偶尔会与九夕谈起一个问题——是否应当把地下党的议事地点换个相对清净的地方。
凌木诗在与他人做情报交易,自然是规定了交易的时间与地点,一般放在夜里,地点定在二楼的隐藏会客室内,若有违背,交易自然取消;而地下党的议事处则偏向团员内部生活的一个地方,他们大多选择在上午开会讨论。若是当日没有前来进行情报交易之人,且附近情况安全,地下党议事的时间安排也会相对自由些。
总而言之,两者时间地点尽可能错开,避免相交。
虽说有这般保险,但多少大家总归有些不放心。此地更多只是为了提供工作上的便捷,但安全性仍然要打上疑问号。
当然,关于迁移议事处一事……现在都没谈妥当。
“洛书文……他知道你是谁吗?”
“暂时不知道。”九夕话音刚落,却又是想起什么,“我已与他约好时间,两日后的傍晚再会。”
“可以。”凌木诗提笔,记下了时间,“为了组织的安全,到时,你最好去避避风头,我亲自迎接他。”
“凌木诗同志也是深谋远虑。”九夕轻轻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吾见此等雄才大略之人,心生敬畏,他的丰功伟绩自当记载在戏文之上。”
“你——又拿我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本了?行吧,写这些也可以。不过,记得把我写成忠臣将军什么的,太监例外。”凌木诗抬眼瞄了九夕一眼,突然下意识捂着嘴偷笑,“我懂了,嘴上把我吹得像朵花儿,心里估计还想着我克扣的工资吧,不还。”
“哎呀,团长怎么又在欺负我们团员了。”九夕眯着眼,调侃道。
对此,凌木诗只是笑笑,放下茶杯,取出手帕,拭去嘴角的水渍。
“洛书文的请求,我同意了。”团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时候差不多,我也应当离开了。小苏那边,你去通知吧。”
在洛书文的推波助澜下,凌木诗终于下定决心除掉肖砚。
从已知的情报可以推测,他所在乎的人和事,落在肖砚手中,究竟是多么危险。
当晚,洛书文如期而至。
这是一桩很公平的交易。洛书文也为人实诚,的确是认认真真和他谈条件的。
凌木诗这么想着,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青年抬眼望向戏台,此刻临近下午,早已曲终人散。
吹入屋内的风,终于有了难得的暖意。
窗外,莺飞草长。
凌木诗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瓷杯,阳光仿若融进茶水之间,酝酿开一片柔和的金黄。
他隐约触到远处的轻吟浅唱,像是浸染在日光中,悠远绵长。
“一年之计在于春”,大抵是如此。
青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双筷子,便是抬手,轻扫过筷尾,随即朝身侧掷去。
他身后的黑影动了动。
“凌先生好身手。”
“……谢青杰,你这一个月可真是短暂。”凌木诗冷笑一声,摸向身侧的枪。
谢青杰勾起唇角,不显丝毫慌乱。因为他知道,凌木诗根本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毕竟是急事,想必凌先生应当不会怨恨在下的提前出现。”
谢青杰将筷子搁置在桌上,缓步朝凌木诗走来:“先生憔悴了不少。”
这时,他的目光落向了窗外。
剧院门口,赫然停着一辆汽车。
“对了,”谢青杰似有所思,垂头一开口,竟是开门见山,“今日我想带您去见见季南,您不会拒绝吧。”
提起季南,凌木诗的心猛地疼了一瞬。可他又像是意识到何物,举起枪:“这不是你来剧院的最终目的吧。”
对着那黑洞洞的枪口,谢青杰一怔,随即露出笑容:“此行之前,您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回来时,我想见见我师兄。”
“居心叵测。”凌木诗别过脸,冷声道,“谢大公子,您这是……又要给你的好师兄下毒了吗?”
“被发现了,我还以为凌先生很好骗呢。”谢青杰掩住嘴,咯咯直笑,“在下可没什么居心,这毒既不致死,时间久了,也可自愈。不过草药的名字,正好是我的艺名。在下开个小小的玩笑,只希望师兄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就这样的小把戏,竟能唬住凌先生。”
“……你身上有枪。”
谢青杰眯了眯眼,把枪丢给了凌木诗:“这样,凌先生总该放心吧。为何愣着呢,请。”
凌木诗点了头,便随着谢青杰的脚步走出门外,却听对方幽幽叹了一声:“木诗,其实我们谁都没必要纠结于过去。那件事,无论谁对谁错,都早应该释怀了。”
凌木诗知道他所言何物。
正因如此,对方那一席话,便唤起了凌木诗久远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