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城日报数月如一日地夸赞国民政府,凌木诗本是看不上的。可他今日扫了边角的新闻,心头竟涌起无名的不安。
肖砚……
而此刻,顾淮言亦翻着报纸,哼起小曲儿,嘴角压抑不住轻蔑的笑。“肖砚”,“剧院”,“合作”……呵呵,就这东西,别说凌木诗,就连肖玉这傻丫头都骗不过吧。
不过,肖玉已经离开了剧院,而肖砚对剧院的狼子野心,他并不关心。可近旁响起的脚步声,偏偏打断了他原先的思绪。
“呦——稀客啊!”顾淮言打了个哈欠,不得不放下了手里的日报。
他冲不远处的中年男子扬了扬下巴。
中年男子递给对方一包文件:“顾老板,都在这里了。”
顾淮言熟练地将其拆开,却懒得再瞥一眼:“嘿,张哥,谢谢您哈。对了,反正你也是肖砚他们局里的,要不顺带……捎我过去呗。”
“顾老板,您这又……这不合规矩啊!”张哥结结巴巴半天,却只能如此劝道。
顾淮言仰起头,扬起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什么规矩,比我们间的友情更重要啊!他们到底是我的朋友嘛,我可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也都不能接受他们竟成为如今的模样。别再说什么啦,其实我心里啊,比谁都明白。”
“罢了,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也劝不住你。不过,若是肖砚问了你,尽量吧……尽量别把我供出来。反正过几天啊,媳妇儿就把我接到美国啦,他也奈何不了我什么。”张哥无奈苦笑,招呼顾淮言上车。
下了车,顾淮言回首一望,却见几名特务将自己团团围住。
“顾淮言,来这儿干什么,这儿可不是你肆意妄为的地方。”
顾淮言不屑道:“我还能干什么。找人,肖砚。”
“肖砚先生?不好意思,长官今日有事。”特务见来者不善,哪肯让顾淮言接近,忙挥着手里的枪,似在恐吓。
“他有事吗……呦吼,真巧啊,我还看见了。嘿,肖砚,忙什么呢?”
那几名特务见此,竟被他吓得连连退后。
“让他进来。”肖砚脚步一顿,并未出言阻拦。
“那安全问题……”
“我自会解决。”
顾淮言应了一声,便是跟着肖砚去往办公之地。
肖砚淡然自若地坐下,喝了一口茶:“有事吗?”
顾淮言根本不想客套,见此处无人,直接俯身拍案,目光如炬,语气轻蔑:“肖砚,你说说看,这些日子,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你就这么喜欢自甘堕落,甚至还要不惜拉上你的亲生妹妹?”
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要吼出来,一字一句都说得相当清晰,像是用尽了力气警告着对方:“你对你而言,肖玉对你而言,都到底是什么?”
“肖玉是我唯一的亲人。顾淮言,请不要妄自揣测我们兄妹的感情,也请不要污蔑我。”肖砚不想动手,便是冷静叙述,“我把肖玉带来,有我自己的理由,根本不指望你能听懂。”
“好,什么理由,我还真不配知道了……”顾淮言咬牙切齿,却还是退后了,“肖玉在哪里?让老子见她!”
“等下,她自己会来。”肖砚拍拍衣领,似要掸去什么秽物一般,“如有问题,你问她好了。”
“问她?”顾淮言冷笑,“可这是你指使的吧,肖砚。分明是你让她接近唐惊水,也分明是你让她残害无辜性命……”
“谣言。”
肖砚听不下去,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顾淮言的话。
怕是有人透露情报给顾淮言,看来,他得好好查查了。
顾淮言说的,当然不是谣言。
唐惊水虽没有对肖玉放松警惕,但显然比先前上心了不少。到底是贪恋美色,肖玉又那么讨人喜欢。
而肖玉显然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愚钝,甚至打探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情报。依靠这些情报与自己的推断,他成功截获了唐惊水运送的一批物资。
由于担忧自己身份暴露,他派人买通了唐惊水的几位下属,又把物资失踪的罪责栽赃嫁祸到洛书文身上。
洛书文与唐惊水的那几位下属本就关系不佳,这样一来,更是激化了他们的矛盾。
肖砚知道这小姑娘好骗。他随口一说,肖玉便相信自己是忍辱负重的巾帼英雄了。
他不会利用肖玉很久。或许,只要扳倒了唐惊水,他就会放过肖玉。
他只是担心自己会因此上瘾。永恒的利益,谁都想抓住——无论自己手中的棋子是谁。
不过,自己必然要把控好一个度。肖玉与自己的其他下属不同,那些人或是为了名,为了利,而肖玉跟在自己身后,仅仅是出于信任。她有思想,不可能永远受自己驱使。
而唐惊水是何人,他很清楚。他与唐惊水表面平和友好,实则一直暗斗。自己真做过分了,激怒唐惊水,到时那家伙想杀肖玉灭口,自己无疑是少了一个重要的筹码。
他承认自己的冷漠残忍,但肖玉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他,从来没想过让肖玉死。
桌上养的植物敛了苍翠,顾淮言抬眼一看,阳光被过路的云彩挡住了。
突然,肖砚敲了敲桌子,唤道:“谁?”
顾淮言这才注意到门外的身影。
“哥,是我。”
不远处走来一个姑娘。顾淮言定睛看去,心头一震。
不错,自己的确是认识她的,可那些疑问,却尽遏制在唇齿之间。
她是肖玉吗?
数日不见,少女似是瘦了,宽大的军装遮不住她憔悴的身姿。
少女精致的脸蛋儿上,抹了血般的胭脂,肤色苍白,目光空洞,一头长发随意地盘着,宛若傀儡。
似是触到顾淮言的目光,她僵硬抬头,露出了先前鲜有的木讷神情。
怎么会……!
“顾淮言……”肖玉的眼神躲闪,似在犹豫着是否要与顾淮言接近,“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顾淮言一愣,连忙扯住肖玉的衣袖。
肖玉慌忙甩开顾淮言的手,忙不迭逃避。
她不敢看。
顾淮言恨铁不成钢地跺脚,本想直接骂出口,可见肖玉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吧,他们把你怎么了?啧……今天,老子就替你做主。也算做一回英雄吧。”
可顾淮言话音刚落,他的腹部却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青年惊恐地猛一抬头,却见那肖玉满眼含泪地瞪着他,颤抖着收回了手,一词一句,绝望到歇斯底里。
“顾淮言!别再管我了!也别再和我说什么……我自愿的,你所见到的——我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自愿的!”
她活在一片深海中,她的灵魂,一日日被海水侵蚀着,剥离着,逐渐沉溺。苏忆歌也好,顾淮言也罢,既然都救赎不了她——那又何必再见呢?让她死,让她溺死在这片海里好了,不再挣扎,或许自己离去之前,还能轻松些,不会有任何亏欠与遗憾。
此刻,她的目光那般空洞,可举手投足之间——连同她的思绪一起,皆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疯狂里。
“肖玉,你疯了。”顾淮言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一针见血地点开肖玉的现状,“我还真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
肖砚皱起眉头:“顾淮言,别说话。肖玉最近情绪不稳定,莫要吓着她。”
说罢,军官又朝着肖玉优雅地笑了笑:“肖玉,不用太逞强,累了就歇歇吧。”
顾淮言心头一紧,上前几步,却又是想起什么般,沉默了。
目睹此状,他竟有隐隐作呕之感。或许除了肖砚,没人会接受肖玉如今的模样。
奈何他一直被兄妹二人蒙在鼓里,直到如今,他才清楚肖砚究竟干了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让肖砚回头。此人的目的性很强,并不是他人三言两语就可说服的。
那……肖玉呢?
而此时,肖玉开了口,语气是出人意料地温柔:“你相信吗?我,肖玉,一直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胡说八道!你难道还不清楚你做了什么!?”顾淮言听罢,整颗心都似被揪住一般痛楚,转头怒斥这罪魁祸首,“肖砚,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无论肖玉还是你,这些年,我一直把你们看成我最好的朋友——结果一个四处坑蒙拐骗,残害无辜,一个愚蠢地跟在他身后,心甘情愿受他指使!”
说罢,他也毫不客气,直接挥起拳头,朝着对方的面门揍去。
肖砚反应迅速,即刻钳制住顾淮言的手腕。待对方稍许冷静下来,肖砚才缓缓松手。
“顾淮言,休要无理。”
“揍的就是你!”顾淮言眉头紧锁,咬牙切齿,“你分明就是把她害惨了……”
“惨在哪里呢?你口口声声说着,证据何在?你看,她都说是自愿了。我当哥哥的,也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肖砚站起身,语气温和了不少,“莫要生气。今晚我买了两张剧院的票,你和肖玉一起去看吧。”
不知为何,顾淮言心中忽而升腾起一阵恶寒。
也不等肖砚阻拦,他背过身,干脆利落地一摔门,径直离去。
肖玉想出言挽留,却也得不到对方回应。
“没关系。”肖砚笑了笑,舒展开眉头,“顾淮言随性惯了。既然他不愿,我陪你去便可。”
“那……好。”
傍晚的剧院,门庭若市。
九夕咿咿呀呀一曲唱罢,座下满堂喝彩。
看着九夕那张熟悉的脸庞,肖玉有些发怔。她总觉得,剧院的那些人似乎与她疏远了。他们不会再将目光投向自己,仿佛,自己只是剧院的一个过客,一个无人在意的过客。
肖玉收回目光。
自我不在其间,戏再出彩,对她而言也是索然无味。
趁中场休息之际,台下有人忽而站起。九夕收拢起水袖,侧头看去。
“九……九夕妹子,您等会儿。”
见到那张熟悉脸庞,九夕下意识想回避。
洛书文,他怎会来此?
“先生,有何贵干?若是无事,那我就先行告退。”
他回头,刻意改变了原先的嗓音,清丽的眉眼挑起一弯冷意。
“哎,我向您打听个人儿,是今个儿在座宾客的其中之一。”
九夕垂眸轻笑:“先生,我只专注唱戏。他们是谁,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原来如此。”洛书文早就料到了对方的回答,自是不惊讶,“对了,我有事要见你们团长,他此刻身在何处?”
九夕抬起头。
“抱歉,我不知道。”
洛书文被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尴尬。他四下张望着,确认安全后,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份信件:“这封信,我希望您可以交给他。您团长何时有空儿?我想和他谈些事情。”
有人说,唐惊水物资失踪一事,与洛书文脱不了干系。
他们语气笃定,甚至找到了证据。
洛书文百口莫辩。但他清楚,此事必为他人所做,而后污蔑于自己。
虽说,他没有绝对确切的答案,但仍有八成的把握,推测就是肖砚在暗中栽赃陷害。
先前,自己相当信任的下属就惨死于肖砚手中。
此事一出,洛书文便是义愤填膺,但碍于肖砚势力过大,他不敢轻举妄动,迫不得已,才选择了息事宁人。
而近日,肖砚又疑似栽赃自己私藏物资,想必是觉着自己好欺辱。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
在洛书文下属死去后不久,唐惊水便给他与白鸿影下达了指令。
无论用何方法,都要将肖砚除掉。
他与肖砚本就有新仇旧恨,这一任务,他自当不会拒绝。
先前,他并不知晓剧院与肖砚的关系,如今打听到相关情报,他心里便有了点子。
的确,单洛书文凭一己之力根本除不掉肖砚,但若有凌木诗助他一臂之力,或许结果便会大相径庭。
唐惊水在外树敌太多,洛书文早就意识到有人会利用他们来扳倒唐惊水。可惜,唐惊水只顾着自己快不快活,反倒不在乎事实的真相。
洛书文不禁苦笑。
自己手中信件忽而不见了。他不禁抬眼一望,原来是九夕皱起眉头,将其伸手接过。
而在接过信的刹那,九夕却不免后悔起方才的冲动。不过,再把信还回去也挺奇怪,只是自己嘴上还是下意识逞强。
“……只是顺便接个信,若是团长不同意,我可不会帮你说话。”九夕轻轻在洛书文掌心写下来一个日期,“先生,就在这时候来吧。”
说罢,九夕转身,便要离去。
突然,洛书文下意识伸出手,扯住了九夕的水袖:“妹子等一下。我们……是不是认识?”
九夕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先生怕不是见过小女的孪生妹妹。”
洛书文慌慌张张地撒手。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窘迫极了,连声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也好在九夕没介意。
“先生不必道歉……我终究,只是个戏子罢了。”
洛书文垂头,瞧那姑娘一身花裳,容颜俏丽,却面色苍白,步履蹒跚,想必是乏得很。不知为何,他的心头涌起些无名的苦涩。
“九夕妹子,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请说。”
“你们为了生计奔波的人儿,到底在乎些什么?”
“先生何必为难我,我代表不了他们。”戏中人似是被说中心事,无奈叹息,“若是先生一定要我回答的话,只要活着就好,我不敢奢望其他。”
洛书文自嘲道:“我这么说,很奇怪吧。”
“……不奇怪。”九夕仰头,见那如水的月色染尽了天穹,“毕竟人生在世,若是没什么珍视之物,生命会失去很多意义。所以,我的人生才此般无趣。”
“不过,我可比不上他们。”九夕觉得好笑,“放心,信我会交出去的,再见了。”
“再见。”
洛书文回首,又望了一眼热热闹闹的剧院——他们欢笑,鼓掌,正是好戏开场之际。
不过,自己永远与这氛围格格不入。这个戏台,没有人是主角,但也不存在永恒的观众。
这场戏,他们都逃不开。
不过旁观之时,他总归能寻觅到比以往更好的路。
对,他找到了。
若能尽早结束这一切,他也是比现在自由的多,更不必拿自己嗤之以鼻的陈词滥调装腔作势了。
可惜,拦在自己身前的障碍,实在太多了。
洛书文摘下眼镜,眉头紧皱。
前路的确坎坷。
但他也真诚期望,一切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