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沿着紧实的背脊沟壑蜿蜒而下,在刺眼的白炽灯下闪着微光。段沐辰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白毛巾,胡乱抹了把脸,急促的喘息才渐渐平复。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只剩下篮球砸在地板上又高高弹起的单调回响,还有他自己剧烈心跳的鼓噪。
他弯腰捡起滚到场边的篮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表皮纹理。手机屏幕在几步之外的长凳上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动着滑向边缘。段沐辰两步跨过去捞起,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妈”。他拇指划过接听键,王颖女士标志性的、带着点不容置喙效率感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辰辰,球打完了没?赶紧收拾,司机半小时后到楼下接你去机场,别磨蹭!防晒霜给你塞行李箱侧面了,草原上紫外线强,别晒脱皮回来吓人。”
“知道了妈,”段沐辰应着,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刚打完。” 他一边听母亲在电话那头絮叨着防晒霜的位置、路上要看的书、别忘了给姑奶奶带的护颈枕,一边划开微信。置顶的那个聊天框,头像是一个抱着兔子的安静侧影,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两小时前发过去的机场定位分享,下面跟着一句简短的语音:“出发了。” 状态栏里,孤零零的两个灰色小字——“已读”。
没有回复。意料之中,又像细小的沙砾在心口轻轻磨了一下。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几秒,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最终只是锁了屏,把手机连同毛巾一起塞进运动背包的侧袋。算了,草原信号大概也飘忽。
冷水从头顶的花洒兜头浇下,冲走黏腻的汗水和最后一点球场上的亢奋。更衣室里氤氲着水汽,段沐辰换上干净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湿漉漉的头发被他随手耙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拎起背包准备离开时,脚步顿了一下。他折返回去,视线扫过略显凌乱的长凳——毛巾,空水瓶,换下的球衣……唯独少了那个方方正正的黑色身影。心头猛地一跳,他迅速拉开背包侧袋的拉链,手指探进去摸索。空的。
手机没在包里。
刚才接完电话……他拧眉回忆,目光锐利地扫过长凳底下、更衣柜缝隙。没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爬上眉梢。他快步走回自己刚才坐过的位置,一把掀开胡乱扔在长凳上的那件汗湿的白色篮球背心。
黑色手机安然地躺在背心下面,屏幕朝下。大概是换衣服时随手盖住了。段沐辰松了口气,一把抄起手机,屏幕感应到他的触碰自动亮起。锁屏界面上,除了时间日期和未读的几条群消息通知,再无其他。那个置顶的对话框,依旧沉默。他手指收紧,将手机塞进裤兜深处,拉上背包拉链,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更衣室。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体育馆最后一点喧嚣的余音。
……………………
湾流G650的舷窗外,厚重的云层像无边无际的白色雪原,在午后炽烈的阳光照射下,泛着刺目的银光。机舱内却是恒温的舒适,浅色的真皮座椅宽大柔软,几乎能让人陷进去。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香氛,是某种清冽的木质调,混合着现磨咖啡的醇厚气息。
段沐辰靠窗坐着,膝上摊开一本英文原版的《沙丘》,书页崭新,翻开的次数显然不多。他目光落在字句间,思绪却有些飘。旁边座位上,母亲王颖正低声和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姑妈说着话,话题围绕着姑妈新做的热玛吉效果和姑父最近一次体检的某个指标波动。表弟段朗戴着巨大的降噪耳机,窝在斜前方的座位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舞,沉浸在激烈的游戏战局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怪叫。
“辰辰,”王颖忽然转过头,打断了段沐辰的走神,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关切,“书看得进去吗?飞过去还得两个多小时呢,要不睡会儿?昨晚打球那么晚。” 她目光扫过他手边的书,又落在他脸上,带着母亲特有的审视,“脸色看着还行,没累着吧?”
“还好,妈,不困。”段沐辰合上书,端起手边小桌板上的冰镇柠檬水喝了一口,冰凉的酸意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清明。他看向窗外,巨大的机翼在云海上投下清晰的影子。“就是觉得这云,厚得有点不真实。” 像某种巨大的、沉默的屏障。
“可不是嘛,”姑妈探过头来,脸上敷着一张厚厚的蚕丝面膜,只露出精心描绘过的眉眼,声音透过面膜显得有点闷,“颖颖选的这私人飞机就是好,清净。你是不知道上次我跟团去云南,那经济舱挤得哟,腿都伸不直!旁边那大爷的呼噜打得,跟开了拖拉机似的!”她夸张地比划着,引得王颖也笑了起来。
段沐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裤兜里的手机存在感异常清晰,像一块沉默的烙铁。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借着调整坐姿的姿势,将它摸了出来。屏幕解锁,微信图标上没有任何刺眼的小红点。他点开那个兔子头像的对话框,最后那条“出发了”的语音信息孤零零地悬在底部,发送时间显示着“2小时前”。状态依旧是——已读。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要不要再发点什么。草原的照片?她大概也只会“已读”吧。或者问她在做什么?显得刻意又多余。最终,他只是点开了她的头像,那个抱着兔子的少女线条柔和安静。看了一会儿,他锁了屏,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自己腿上摊开的《沙丘》书页上。硬质的书皮传来微凉的触感。
“对了辰辰,”王颖像是想起什么,从随身的爱马仕手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过来,“你爸让人从瑞士带回来的新表,你试试。他说你那个运动手表该换了,男孩子得有块像样的正装表。”
段沐辰接过沉甸甸的丝绒盒子,打开。一块设计简约流畅的铂金腕表躺在里面,低调地泛着冷光。他没什么特别的惊喜,只是顺从地取出来,解下腕间戴了许久的黑色运动腕表,将新的换上。冰凉的金属表带贴上皮肤,带来一丝陌生的束缚感。他活动了一下手腕,表盘在机舱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谢谢爸,也谢谢妈。”他语气平淡。王颖满意地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和姑妈关于某个护肤品牌的讨论上。
段沐辰重新拿起那本《沙丘》,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铂金表壳。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初三某个闷热的午后,他打完球,满身大汗地回到教室,发现自己的水杯空了。正烦躁时,旁边座位上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埋头的女孩,默不作声地把她的水杯往他这边推了推,杯子里是满满的、清澈微凉的白开水。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长长的睫毛垂着,像栖息的小蝶。他当时愣了一下,低声说了句“谢谢”,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很普通,可那一瞬间的清凉和解渴,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后来他才知道,她有轻微的洁癖,几乎从不和别人共用东西。那杯水,是她无声世界里一次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破例。
机舱内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飞行。窗外的云海依旧浩瀚无垠,阳光将云层的边缘镀上耀眼的金边。段沐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铂金表带硌着腕骨,提醒着他此刻身在何处。而记忆里那杯水的清凉触感,却固执地穿透时间与空间,带来一丝遥远而模糊的慰藉,又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那个抱着兔子的头像,依旧沉默在万里之下的某个角落。
轻微的失重感传来,伴随着起落架接触跑道的低沉震动。段沐辰睁开眼,舷窗外,辽阔的天山山脉在远处勾勒出黛青色的雄伟轮廓,近处是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的农田和点缀其间的绿洲。伊宁机场不大,带着一种边陲之地特有的空旷感。
舱门打开,一股干燥、带着强烈阳光气息和隐约青草芬芳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机舱内恒温空调制造的微凉。这风不同于城市里带着尘埃和尾气的闷热,它更野性,更直接,带着一种未被驯服的、来自旷野的生命力,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段沐辰深吸了一口,肺腑间仿佛都被这干净凛冽的空气涤荡了一遍。
王颖和姑妈已经戴上宽檐帽和遮住半张脸的大墨镜,裹紧了身上的真丝披肩,在空乘的引导下率先走下舷梯。表弟段朗则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举起手机对着远处的雪山咔嚓咔嚓拍个不停。段沐辰拎着自己简单的双肩背包,最后一个走出舱门。强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脚下是滚烫的停机坪地面。
VIP通道的流程异常快捷。行李早有专人负责提取运送。他们一行人在机场工作人员引导下,很快便来到了抵达大厅外侧的租车服务点。王颖正利落地和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确认着预定的两辆高性能SUV的手续和路线细节,姑妈在一旁挑剔地检查着其中一辆白色大切诺基的内饰清洁度。段朗则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段沐辰站在一旁,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略显嘈杂的接机口。形形色色的人流拖着行李箱匆匆而过,带着旅途的疲惫或抵达的兴奋。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不远处一个独自推着巨大行李箱的身影攫住了。
那是一个女孩。
她背对着他,站在一辆略显陈旧的银色七座商务车旁,正微微弯着腰,试图将那个看起来几乎有半人高的28寸行李箱搬进并不算高的后备箱。行李箱显然很沉,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她穿着一件炭黑色的冲锋衣,腿上是一条银色的牛仔裤,漏出纤细的脚踝,脚上则套着一双简单的白色帆布鞋。风掠过机场空旷的场地,吹拂起她及肩的黑色直发,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有几缕拂过她白皙的颈侧。
司机模样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旁打电话,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窘境。
几乎是下意识的,段沐辰迈开长腿走了过去。他步子很大,几步就到了女孩身后。
“需要帮忙吗?” 他的声音不高,在机场嘈杂的背景音里却足够清晰。
女孩的动作顿住了。她有些诧异地直起身,转过头来。
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庞映入段沐辰眼中。她的五官并不算那种夺目的艳丽,但组合在一起有种清泉般的柔和感。皮肤是细腻的象牙白,在西北强烈的阳光下仿佛透着光。一双眼睛很大,瞳仁是温润的深褐色,此刻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讶和尚未褪去的、因用力而泛起的薄红。她的眼神很安静,像夏日午后无风的湖面,没什么强烈的情绪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他。
风再次吹过,撩起她颊边几缕碎发。她抬手轻轻将发丝别到小巧的耳后,动作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沉静。
“谢谢。”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像山涧溪流滑过圆润的鹅卵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燥热的清凉感,语调平缓柔和。没有过多的客套,也没有常见的羞赧或局促,只是简单的道谢,坦然而安静。
段沐辰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握住那个巨大行李箱的提手。他手臂肌肉微微绷紧,很轻松地将沉重的箱子提起,利落地放进了商务车后备箱的空位里。动作一气呵成。
“好了。”他退开一步,语气平淡。
“麻烦你了。”女孩看着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挺拔的身影。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探寻,没有好奇,只是很自然的、安静的注视,像确认一件已完成的事情。然后,她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容很浅,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漾开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转瞬便隐没在沉静的湖面下。“再见。”她轻声说,随即转身,动作轻巧地拉开了商务车后座的车门,弯腰坐了进去。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银色商务车发动,很快汇入了机场外的车流,消失在视野尽头。
段沐辰站在原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刚才靠近时,从女孩身上飘来的、一丝极淡的清冽气息,像是某种冷调的植物香,混在干燥的风里,若有似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刚才提起箱子时,仿佛还残留着那沉甸甸的分量感。
“辰辰!愣着干嘛呢?车弄好了,快过来!” 王颖在不远处扬手招呼,声音穿透了喧闹的空气。
段沐辰收回目光,转身朝家人走去。伊宁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风掠过空旷的机场停车场,卷起细微的尘土,带来远方草原的气息,也吹散了空气中那抹转瞬即逝的、冷冽的植物幽香。那个穿浅草绿裙子的安静侧影,和那双沉静的深褐色眼眸,却像一枚轻巧的羽毛,不经意地落在了心湖之上,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痕迹。
租好的大切诺基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旅程,才刚刚向着唐布拉的方向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