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切诺基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唐布拉的国道上。车窗外,辽阔的北疆画卷正徐徐展开。单调的戈壁滩逐渐被起伏的草甸取代,成群的牛羊像散落的珍珠,点缀在无垠的绿色绒毯上。远处天山雪峰的轮廓在澄澈的蓝天下愈发清晰巍峨,冷峻的雪线之下,是苍翠的云杉林带,如同大地的墨绿镶边。
车内开着舒适的冷气,隔绝了窗外干燥灼热的空气。段沐辰坐在副驾驶,手臂随意搭在降下的车窗边缘,干燥的风带着浓烈的青草和泥土气息灌进来,吹动他额前微湿的碎发。他目光落在远处连绵的山峦上,有些出神。
后排,姑妈已经摘了面膜,正对着小镜子补涂防晒,王颖则翻看着手机里保存的唐布拉攻略图片,不时和开车的本地向导兼司机老张确认着行程细节。表弟段朗在后排另一侧睡得昏天黑地。
裤兜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段沐辰几乎是立刻将它掏了出来。屏幕亮起,锁屏界面只有一条无关紧要的系统推送。他划开,点进微信。置顶的对话框依旧凝固在“已读”的状态上,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掠过心头。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块崭新的铂金腕表,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这感觉如此陌生,远不如那块戴惯了的、被汗水浸润过的运动腕表来得熨帖。他点开那个兔子头像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仅三天可见。什么也捕捉不到。
他熄了屏,将手机丢回腿上那本摊开的《沙丘》书页上。硬质的封面硌着掌心。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广袤的草原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像一块巨大而柔软的地毯,一直铺展到天边。风掠过草尖,掀起层层叠叠的波浪。这景象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在他心里搅起一种莫名的空落。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书页密密麻麻的英文上,试图抓住那些跳跃的单词,但那些字符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怎么也抓不住核心的含义。
“辰辰,渴不渴?后面冰柜里有水和饮料。”王颖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不用了,妈。”段沐辰头也没回,声音有些闷。
王颖看了儿子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和老张讨论起今晚入住的毡房是否带独立卫浴的问题。车内的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只剩下引擎的低吼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与此同时,那辆略显陈旧的银色七座商务车,正行驶在另一条通往草原深处的支路上,速度不快,车身随着不太平整的路面微微颠簸。
吾悦溪靠在后排窗边,额头轻轻抵着微凉的车窗玻璃。窗外是同样辽阔无垠的草原风光,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风吹草低,偶尔能看到远处牧民的毡房升起袅袅炊烟,宁静得像一幅油画。
她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微信聊天界面。置顶的对话框备注是“小雅”。她纤细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轻轻敲下几行字:
溪:刚离开机场,在路上了。这边天好蓝,云特别低,风很大。
溪:路上遇到一个男生,帮忙搬了箱子。
消息几乎是秒回。
小雅:!!!!
小雅:谁???帅哥吗???长什么样??快说细节![抓狂][抓狂]
溪:嗯…挺高的。穿了件浅蓝色的上衣,很清爽的颜色。
小雅:浅蓝?POLO衫?T恤?快说清楚![敲打]
溪:是立领的Polo衫。裤子是…杏色的,有点像军裤那种很宽松的款式?鞋子…是灰色的板鞋,很干净。
小雅:哇哦!听着就很有品!然后呢然后呢?脸呢?气质呢?[星星眼]
溪:皮肤很白,看着很清爽干净。头发…是那种有点随意但又不乱的,额前有几缕…嗯…有点像龙须?侧面梳过去一点。戴了副半框眼镜。
小雅:斯文败类款?![色][色] 声音呢?好听吗?
溪: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动作很快,没怎么说话,帮我把箱子放好就站开了。
小雅:哇塞!听着就好有教养!高冷范儿?有没有留联系方式啊姐妹!这种优质股不能放过啊![奋斗]
溪:没有。只是碰巧遇到,说了声谢谢和再见就走了。
小雅:[吐血][吐血] 吾悦溪!!!你这暴殄天物啊!这么好的机会!他有没有看你?眼神怎么样?[抓狂]
溪:他看了我一下。眼神…很直接,但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是…很平静的那种。像…嗯…像天山上的雪水,清冽冽的。
小雅:雪水…你这形容…[捂脸] 那也很棒啊!说明人家至少注意到你了!他身上有没有味道?香水味?汗味?
溪:靠近的时候…有一点很淡的香气。不是花香,有点…像木头?但又有点沉沉的暖意,很特别,很干净。闻着让人很安心。
小雅:乌木沉香!绝对是!有品位的男人![赞] 你还注意到什么了?快想想!
溪:他手腕上戴了块表,金属表带的,银灰色。耳垂上好像有个很小的黑色耳钉,不太显眼。背了个酒红色的斜挎包,不大。
小雅:细节控啊你![坏笑] 看来印象真的很深刻嘛!连耳钉都看到了![斜眼笑]
溪:…只是恰好看到了。他给人的感觉…很利落,像一阵风,过去就过去了。
小雅:风过留痕啊姐妹!你这心湖明显被吹皱了好嘛![奸笑] 不行不行,下次再遇到这种级别的,记得帮我拍张照!我要瞻仰一下!
溪:哪有下次。专心看你的风景吧。我到地方了再跟你说。
吾悦溪发完最后一条,锁了屏,将手机轻轻放在身侧的座位上。脸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打字时微微升起的温度。她重新看向窗外。阳光正好,草原广袤。那个穿着浅蓝立领Polo衫、有着雪水般清冽眼神的男生身影,像车窗玻璃上短暂停留又迅速被风吹散的水汽,清晰了一瞬,又归于模糊。只有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一缕极淡的、沉稳而干净的木质香气,像某种遥远森林的回响,在干燥的风中若隐若现。
她拢了拢身上那件轻薄的黑色冲锋衣外套,将脸更深地埋进竖起的衣领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一丝心绪的微澜。车窗外,绿色的浪潮无声地涌向天际。
—
大切诺基在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景平台停了下来。老张招呼着:“王总,段太太,下来活动活动吧,这里风景好,拍拍照!前面再开一个多小时就到唐布拉了。”
车门打开,干燥灼热的风立刻裹挟着浓烈的草香和阳光的味道涌了进来。段沐辰率先下车,双脚踩在有些松软的草甸边缘。强烈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挡在额前。
王颖和姑妈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拍照,指挥着段朗给她们找角度。段沐辰没有加入,他走到观景平台的边缘,手扶着粗糙的木栏杆,眺望着远方。眼前是真正意义上的“风吹草低见牛羊”。深绿色的草甸如同巨大的绒毯,一直铺展到黛青色的天山脚下,雪峰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圣洁的银光。成群的牛羊散落在草坡上,像缀在绿毯上的黑白珍珠。一条蜿蜒的河流在谷底反射着天光,如同一条流动的银色缎带。空气纯净得不可思议,带着植物被阳光烘烤后特有的芬芳和泥土的腥气。
他深吸了一口这辽阔而自由的气息,胸中那股从机上延续下来的、混杂着空落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似乎被这浩荡的风吹散了些许。裤兜里的手机依旧沉默。他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上是草原壮丽的风景,微信图标依旧干干净净。他点开相机,对着眼前的景象随意拍了几张。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退出了相机界面。
他转身,背靠着栏杆,目光随意地扫过停车区。几辆自驾游的车停在不远处,游客们或拍照或休息。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微微一凝。
那辆略显眼熟的银色七座商务车,不知何时也停在了平台的另一侧。车门开着,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身影正从车上下来,正是机场那个女孩——吾悦溪。她似乎是一个人,没有同伴。她下车后并没有像其他游客那样立刻奔向观景台拍照,而是站在车边,微微仰起脸,闭着眼,深深地呼吸着草原的空气,仿佛在感受这风最原始的触感。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冲锋衣和黄白色的牛仔裤,脚上是干净的白色板鞋,乌黑的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拂过她白皙的脸颊。
似乎是感受到视线,她缓缓睁开眼,目光下意识地朝段沐辰这边扫来。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平台上三三两两的游客,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段沐辰没有移开视线,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带着一种惯常的、不闪不避的坦然。阳光落在他浅蓝色的衣襟上,落在他半框眼镜的镜片上,也落在他轮廓清晰的面容上,整个人显得干净又挺拔,像一棵生长在旷野里的年轻白杨。
吾悦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她看到了那件浅蓝的立领Polo衫,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爽;看到了他随意搭在栏杆上的手,腕间隐约露出的金属表带折射出冷光;也看到了他平静望过来的眼神,隔着距离,像沉静的湖。
没有惊讶,没有闪躲,也没有任何想要打招呼的意图。她的眼神依旧安静,像刚才在机场时一样,只是平静地接收着这个信息——哦,他也在这里。
然后,她像是确认完毕,自然而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掠过一处风景。她转过身,背对着段沐辰的方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小口地喝起水来。黑色的冲锋衣衬得她侧影单薄而安静,完全融入了这片广袤的背景中,仿佛她本就是草原的一部分。
段沐辰也收回了目光。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耳垂上那颗微凉坚硬的黑钻耳钉。风掠过耳际,带着远方雪山的寒意和近处青草的暖香。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平静得像两片云在天空的擦肩,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辰辰!过来帮我和姑妈拍张合照!”王颖的声音从观景台另一侧传来。
“来了。”段沐辰应了一声,将手机揣回裤兜,转身朝母亲那边走去。灰白色的板鞋踩过带着露珠的草叶,留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又被风吹平。
不远处,吾悦溪也收起了水杯,独自一人朝着观景平台边缘一个更僻静的角落走去,黑色的身影渐渐融入耀眼的阳光和流动的绿色草浪里。风过草原,留下浩荡的回响,也带走所有无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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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穿透稀薄的高原空气,温柔地洒满整片河谷。段沐辰醒得很早。毡房厚实的羊毛毡帘隔绝了夜间的寒气,却挡不住外面清越的鸟鸣和隐约的溪流声。姑妈和母亲还在熟睡,表弟段朗的鼾声在隔壁毡房都清晰可闻。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套上简单的T恤长裤,轻轻掀开毡帘走了出去。
清晨的空气凛冽而清新,像冰镇过的薄荷水,带着浓郁的草香和湿润的泥土气息,瞬间涌入肺腑,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巨大的山谷在眼前铺展,晨曦为连绵的草坡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远处雪峰顶端的积雪在朝阳下反射着耀眼的银光。一条清澈的溪流在谷底蜿蜒流淌,如同镶嵌在绿毯上的银色丝带,水声潺潺,是这静谧清晨最动听的背景音。
段沐辰沿着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信步朝溪边走去。脚下的草叶沾满了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带来微凉的触感。他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远离家人关切的询问和行程的规划,也远离那个沉默的微信对话框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滞闷感。
溪流比他想象的要宽一些,水流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随波摇曳的细长水草。他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下,石头表面冰凉。他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目光投向流淌的溪水。水面在晨光下碎金点点,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游弋的薄云。这流动的、永不停歇的景象,奇异地带来一种内心的平静。
他拿出手机,屏幕在晨光下有些刺眼。置顶的对话框依旧停留在那个“已读”。时间显示,距离他发那条“出发了”的语音,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个小时。三十个小时的沉默。
他点开输入框,指尖悬停。想说什么呢?告诉她这里的溪水很清,天空很蓝?告诉她毡房里的奶茶很香浓?还是问她……在做什么?每一个念头升起,又迅速被按下。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刻意而笨拙,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只会搅动起不必要的涟漪,而对方,很可能连一丝波纹都吝于回应。他最终只是锁了屏,将手机放在身边的石头上,屏幕朝下。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溪水凉意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淤塞感彻底呼出去。阳光落在眼皮上,暖融融的。溪水在耳边流淌,冲刷着石头,发出恒定而温柔的哗哗声,像一种无言的安抚。时间仿佛在这里变得缓慢而粘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