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溪流上游不远处的另一片河滩上。
吾悦溪盘腿坐在一块厚实的野餐垫上，面前支着一个轻便的木质画架。她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袖T恤和深色休闲裤，长发随意地在脑后绾了一个松散的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清晨微凉的风拂过她的脸颊。
她正专注地对着画板。画纸上，是刚刚勾勒出的溪流与远山的轮廓。她的画笔蘸了清水，又在调色盘上调和着钴蓝与群青，动作轻柔而稳定，笔尖在纸面晕染开一片清晨天空特有的、清透又带着一丝凉意的蓝。阳光落在她握着画笔的手指上，白皙纤长。
她画得很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只有风声、水声和偶尔掠过的鸟鸣。画笔在纸面沙沙作响，描绘着溪边一丛丛生命力旺盛的野花，淡紫的，鹅黄的，星星点点地点缀在绿色的背景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沿着溪流向下游望去。晨光勾勒出山谷优美的线条，溪水在石头间跳跃，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就在那流动的光影中，她的视线捕捉到了下游不远处，溪边大石上的那个身影。
浅蓝色的上衣在绿色的背景中很显眼。他背对着她的方向，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条腿曲着，姿态放松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轮廓，肩膀宽阔，脖颈线条流畅。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脚下的溪水，又似乎只是在出神。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阳光在那发丝上跳跃。
他像一帧被定格在流动风景里的剪影，安静，孤独，又奇异地和谐。
吾悦溪握着画笔的手停顿了。她看着那个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升起。是机场那短暂相遇留下的、模糊印象的再次确认？还是眼前这晨光、溪流、孤独背影共同构成画面带来的触动？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画板上。原本空白的右下角，一支蘸着赭石与熟褐的画笔，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轻轻落下。流畅的线条在纸上游走，先是宽阔的肩膀轮廓，然后是微微低垂的后颈线条，接着是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臂……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渐渐在画纸一角清晰起来。不是细节的描摹，而是神韵的捕捉——那份安静，那份融入自然的孤独感，甚至那份清晨微光笼罩下的、难以言说的氛围。
画笔勾勒出他身下石头的简单轮廓，几笔深绿点染出脚边茂盛的草丛。她画得很快，几乎是凭着一瞬间的直觉和印象，将那个背影融入了这片溪流的风景中。当最后一笔落下，她才恍然回神，看着画纸上那个多出来的、生动又沉默的剪影，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风掠过河谷，带着几分调皮，猛地掀起了吾悦溪摊开在野餐垫上的一叠速写纸！
“啊！”吾悦溪轻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几张画纸被她及时按住，但最上面那张刚刚完成的、墨迹未干的溪边风景——连同那个新添的背影——却被风卷了起来，打着旋儿，朝着溪流的方向飘去！
“我的画！”她急忙起身去追，但那张轻盈的画纸被风裹挟着，飘飘悠悠，眼看就要落在湍急的溪水中！
—
画纸像一只失去方向的白蝶，被风推着，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向溪面。溪水在晨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眼看就要将那张承载了心血和瞬间感动的纸吞没。
“小心！”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吾悦溪追画的脚步猛地顿住，循声回头。
只见下游大石上的那个身影——段沐辰——不知何时已经敏捷地站了起来。他显然也看到了那阵风和飘落的画纸。在吾悦溪惊呼出声的瞬间，他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石头，几步就跨进了及踝深的溪水里！
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鞋袜和裤脚，带来刺骨的凉意，但他动作丝毫未停。他目光紧锁着那张即将落水的画纸，长臂一伸！
修长的手指精准地在画纸即将接触水面的前一秒，堪堪捏住了纸的边缘！
画纸被稳稳地捞了起来。清冽的溪水打湿了纸张的下缘，晕开一小片湿痕，好在主体部分，尤其是右下角那个新添的背影轮廓，依旧清晰完好。
段沐辰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脚下溪水的冰冷。他低头看了看被浸湿的鞋袜和裤脚，微微蹙了下眉，然后才抬步，淌着水朝岸上吾悦溪的方向走来。溪水在他脚下哗哗作响。
吾悦溪怔怔地看着他涉水而来，晨光勾勒着他沾着水珠的发梢和轮廓分明的侧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平静，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一丝对冰冷溪水的不适。他走到她面前，将手中那张湿了下缘的画纸递过来。
“给。”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像溪水流过石头的质感，很干净。水珠顺着他捏着画纸的手指缓缓滑落。
吾悦溪这才彻底回过神，连忙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而带着水汽的手指，一触即分，像被清晨的露珠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失而复得的画上，右下角那个湿漉漉的背影剪影，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谢谢！”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抬眸看向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比画纸上那个模糊的轮廓生动得多，“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这张画就……”
“没事。”段沐辰打断她的话，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低头甩了甩湿透的裤脚，水珠四溅。“画得不错。”他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画纸，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像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吾悦溪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画，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她刚才情急之下追画，画架和散落的速写纸还摊在野餐垫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段沐辰站在一旁，看着她收拾。晨风吹拂，带来她身上极淡的、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气息，混在草香和水汽里。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摊开的一本厚厚的速写本，里面夹着许多画稿。其中一张露出的半角，似乎画的是机场的某个场景——模糊的人群背景前，一个推着巨大行李箱的侧影。画风简洁，却抓住了那份独自面对庞然大物的笨拙感。
他的视线在那张速写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吾悦溪很快收拾好了画具，重新站起身。她抱着速写本和画板，看着眼前帮她救回画稿、此刻裤脚还在滴水的男生，真诚地说：“真的非常感谢。你的裤子和鞋都湿了，这水很凉的……”
“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段沐辰不甚在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又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你是……画画的？” 他的问题很直接，没什么寒暄。
“嗯，”吾悦溪点点头，抱着画板的手指微微收紧，“学画画的，出来采风。” 她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块大石头上，又看了看自己画纸上那个湿漉漉的背影，鼓起了一点勇气，“刚才…打扰你看风景了，抱歉。”
“没有。”段沐辰摇摇头。他的目光掠过她怀里的速写本，似乎想说什么，又停顿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驱散了些许溪水的凉意。
最终，还是段沐辰先开了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目光落在那本厚厚的速写本上：“你画了很多…路上看到的？”
“嗯，”吾悦溪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本子，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个很浅的笑意，带着点分享的意味，“看到喜欢的景色，或者…有感觉的瞬间，就想记录下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像刚才那样。” 她指的是他帮忙救画的那个瞬间。
段沐辰的视线再次扫过速写本，然后抬眸，目光落在吾悦溪的脸上。晨光里，她的皮肤白皙细腻，眼神干净而专注，带着一种沉浸在热爱事物中的纯粹光芒。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
“能…看看吗？”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其他的画。” 他指了指她怀里的速写本。
吾悦溪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他的请求。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本子，又抬眼看了看段沐辰。他的眼神很直接，带着坦率的好奇，没有轻佻，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就像他刚才涉水救画一样，简单直接。
一丝浅浅的、带着暖意的涟漪在她心湖深处漾开。她轻轻点了点头：“嗯。” 她抱着画板，将速写本小心地打开，翻到前面几页，递到他面前，“这些都是前几天在别的地方画的。”
段沐辰接过厚实的速写本，动作带着一种自然的尊重。他垂眸看去。
纸张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映入眼帘的，是笔触流畅的风景速写：古老村落里斑驳的石墙和缠绕的藤蔓；高原上孤独矗立的经幡，在风中猎猎飞舞；暮色下归家的牧羊人，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集市上带着花帽的维吾尔族老人布满皱纹的笑脸……每一张都捕捉到了瞬间的神韵，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细腻的观察。
他看得很认真，手指轻轻抚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些线条的流动。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他身上那股清冽的乌木沉香气息，混合着溪水的凉意，在晨风里若有似无地飘散。
吾悦溪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翻阅。晨风吹动她颊边的碎发，她看着眼前这个低头专注看画的男生，看着他被溪水打湿的裤脚，看着他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心尖像是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留下一种微痒而陌生的悸动。
他翻页的手指忽然顿住。停留在某一页上。
这一页，画的正是机场。清晰的笔触勾勒出宽敞明亮的候机大厅，远处是巨大的落地窗和停机坪。画面的焦点，是一个穿着浅蓝色立领Polo衫的高挑背影。他正微微弯着腰，双手稳稳地提起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手臂的线条因用力而绷紧，动作干净利落。行李箱被轻松地放入一辆银色商务车的后备箱。画面的角落，只露出半张脸的，是一个穿着浅草绿裙子的女孩侧影，她安静地站着，目光似乎落在那个帮忙的背影上。整张画的氛围是动态的定格，带着一种奇异的安静感。
段沐辰的目光在那张画上停留了很久。画中的那个背影，那件浅蓝色的衣服，那利落的动作……如此熟悉。他抬起头，看向吾悦溪，眼神里带着一丝清晰的讶异和探寻：“这是……？”
吾悦溪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像初绽的桃花瓣。她没想到他会翻到这张，更没想到他会直接问出来。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在机场。谢谢你帮我搬箱子。”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觉得那个瞬间…挺有意思的，就随手画下来了。”
她的解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眼神飘向别处，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
段沐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躲的眼神，再看看画纸上那个被定格下来的、属于他自己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被冒犯的不适，更像是一种被认真“看见”的意外，以及一种微妙的、被艺术形式捕捉并留存下来的新奇感。这种感觉很陌生，带着一点点的…甜？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那张画，然后合上了速写本，递还给她。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
“画得很好。”他再次说道，这次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也更温和了一些，不再是纯粹的客观评价，似乎带上了一点真诚的欣赏。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晨光和他自己的影子。
吾悦溪接过本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温暖的秘密。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脸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沉静，带着一点亮晶晶的笑意：“谢谢。”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里似乎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流，驱散了清晨溪边的凉意。阳光更暖了。
段沐辰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速写本上，又抬起，看向她。他似乎在做一个决定。片刻后，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语速放慢了些：“你之后…还画吗？在唐布拉？”
“嗯，”吾悦溪点头，“会待几天，多走走看看。”
“那……”段沐辰顿了顿，从湿漉漉的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朝下放石头上时沾了些水汽，但还能用。他划开屏幕，点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名片，动作带着一种不常有的、略显生涩的干脆。他把屏幕转向吾悦溪，目光坦然地迎着她略带惊讶的眼神。
“方便的话，”他的声音不高，在潺潺水声中却格外清晰，“能加一下吗？如果……画完了，想看看你笔下的唐布拉。”
他的请求很直接，理由也很自然——欣赏她的画。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刻意的搭讪，就像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利落。阳光落在他举着手机的手腕上，那块铂金腕表折射出一点冷光，也落在他平静而坦荡的脸上。
吾悦溪的心跳，在那一刻，清晰地漏跳了一拍。像被溪水里一颗光滑的鹅卵石轻轻击中。她看着他递过来的二维码，看着屏幕上那简洁的头像和名字，再抬眼看向他清澈坦然的眼眸。晨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带来溪水的湿润和青草的芬芳。
她没有犹豫太久，唇边那抹浅浅的笑意加深了。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动作轻快地点开扫一扫。
“滴”的一声轻响。
“好了。”她抬起头，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添加成功的提示。她的笑容在晨光里绽放，干净而明亮，像溪边沾着露珠的野花。“我叫吾悦溪。”
“段沐辰。”他也报上名字，嘴角似乎也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他收回手机，放回口袋。
两人站在溪边，脚下是流淌的溪水，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溪水、阳光，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对方的清冽气息。那本速写本安静地躺在吾悦溪怀里，记录下了这个清晨，溪水微澜，风也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