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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华艺中的秋日祭,是这座以严谨闻名的艺术高中一年里最盛大的烟火。暮色四合,平日里肃穆的校园被无数串暖黄色的LED灯珠点亮,蜿蜒缠绕在行道树和教学楼的廊柱间,像流淌着的金色星河。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焦香、烤红薯的甜腻,以及各种小吃摊飘来的、混合着油脂的诱人气息。人声鼎沸,笑语喧哗,穿着各式服装的学生们穿梭在临时搭建的摊位和游戏区,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卸下重负的轻松。

唯有位于校园中心的大礼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与外界喧嚣截然不同的、沉静而紧绷的气氛中。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幕布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欢声笑语。后台狭窄的空间里挤满了即将登台的演职人员,空气闷热而滞重,混杂着化妆品、发胶、汗水和紧张的呼吸。昏黄的顶灯投下摇曳的光影,照亮一张张涂着厚重油彩、神情各异的脸。

林溪独自坐在角落一张蒙尘的道具箱上,远离化妆镜前那片光影交错的纷扰。她垂着眼,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义甲边缘那圈冰冷的金属。周围是嗡嗡的说话声、匆忙的脚步声、乐器调音的零碎声响,这一切在她耳中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不清,只留下自己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林首席,还不去化妆?”柳清羽清冷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她已经妆扮停当,一身淡青色的改良旗袍衬得身姿愈发修长,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玉簪,怀抱琵琶,站在昏暗中宛如一幅古画。她看着林溪依旧穿着校服、素面朝天的模样,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马上就到我们候场了。”

林溪像是被惊醒般抬起头,对上柳清羽审视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这就去。”她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走向那面被几盏大灯泡烤得发烫的化妆镜。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拿起粉扑,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细腻的香粉扑在脸上,像覆上一层冰冷的、虚假的面具。

后台的广播喇叭里,主持人报幕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幕布传来,带着电流的沙沙声,宣布着上一个节目的结束。紧接着,是礼堂里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海潮般涌来,又渐渐退去。

“民乐合奏,《春江月》!演奏者:南华艺中民乐团!请准备!”

这声报幕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所有候场者紧绷的神经上。后台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刚才还在低声交谈、整理衣襟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深红色的幕布缝隙。

林溪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来了。

沉重的幕布在机械的轻微嗡鸣声中,缓缓向两侧拉开。刹那间,舞台上方数十盏聚光灯“唰”地亮起,刺目的、灼热的光柱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将整个舞台笼罩在一片白炽的光海之中。那光芒太强烈,太霸道,瞬间剥夺了林溪的视觉,眼前只剩下一片炫目的白。台下的观众席,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只有无数模糊晃动的光点,如同遥远南岭大学里的微尘。

热。难以忍受的热。聚光灯的光线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薄薄的演出服,炙烤着她的皮肤。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汇聚在一起,沿着鬓角悄然滑落。一滴汗珠,在令人心悸的寂静中,清晰地、沉重地砸落在身前古筝筝首镶嵌的螺钿装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的一声,瞬间碎裂成更细小的、反射着强光的水珠。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台下上千双眼睛的注视,如同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肩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灰尘都停止了飘动。林溪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她僵硬地抬起双手,冰冷的玳瑁色义甲贴上同样冰凉的筝弦。指尖下的弦丝绷得紧紧的,仿佛也和她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张力,发出极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与她胸腔里的轰鸣共振着。

指挥台的位置,周老师缓缓抬起了手臂。那是一个信号,一个点燃引信的信号。

林溪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肺叶里最后一丝带着后台浑浊气味的空气挤压出去。然后,她屏住呼吸,眼睑微垂,将全部的意识沉入指尖,沉入那二十一根紧绷的弦丝之中。

起手。

指尖落下。

沉静、内敛、带着月色般凉意的古筝前奏,如同涓涓细流,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流淌开来。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揉弦的幅度克制而精准,滑音的速度如同经过最精密的计算。筝音构筑起一道坚实而沉静的堤岸,铺开了江流月夜的底色。

她的世界在瞬间收缩,只剩下指尖与琴弦的方寸之地。台下的黑暗深渊消失了,灼热的聚光灯消失了,只剩下弦丝的震动,指腹的触感,以及脑海中清晰无比的乐谱。她不再是那个被父母审视、被压力逼迫的林溪,她只是音乐的载体,是《春江月》里那脉沉静的溪流。

引子结束,乐曲即将迎来第一次情感的起伏。林溪的左手在雁柱旁悬停,准备一个关键的揉弦加滑音。就在这气息转换的微妙瞬间——

“呜——”

一道清越、明亮、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笛音,如同冲破黎明黑暗的第一束阳光,又像挣脱束缚、自由翱翔的青鸟,毫无预兆地、却又无比精准地刺破了由古筝构筑的沉静堤岸!

是陈筝!

那笛音并不喧宾夺主,它带着一种奇妙的灵性,像一道活泼的、跳跃的溪流,欢快地、轻盈地汇入林溪沉静的水域。笛音自由地舒展、盘旋,时而高亢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时而低回如同沉入水底的月光,每一个装饰音都恰到好处,每一次滑奏都带着浑然天成的流畅感。它完美地呼应着古筝的骨架,又赋予整个乐句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的生命力。

林溪紧绷的神经,在这熟悉的、充满灵性的笛音包裹下,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分。她甚至不需要侧头去看,就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陈筝此刻的模样:她一定微微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略带狡黠又无比专注的笑意,手指在竹笛的音孔上自由地舞蹈,仿佛那支竹笛是她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笛音像一道无形的丝线,温柔而坚定地牵引着她。林溪原本精准到近乎僵硬的揉弦,在那笛音的感染下,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更自然的、更富有情感的波动。那笛音是自由的翅膀,而她沉静的溪流,在翅膀扇动的气流中,也悄然泛起了更生动的涟漪。

当乐曲行进到第七小节,那个曾经带给她噩梦般滑脱经历的双声部段落再次降临。林溪的左手食指下意识地绷紧,昨日义甲松脱的惊悸和母亲冰冷的叮嘱如同鬼魅般瞬间闪现。

“首席的位置,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偏差!”

“把心思用在刀刃上!”

冰冷的字句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专注。

指尖下的弦丝似乎变得异常湿滑,难以掌控。那个关键的揉弦加滑音,眼看又要重蹈覆辙——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念头闪过的瞬间!

那道清越的笛音,仿佛与她心意相通般,再次响起!它不再仅仅是自由地飞翔,而是带着一种温柔的、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笛音巧妙地围绕着古筝即将出现偏差的音高,用一连串极其流畅、富有推动力的上行音阶,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伸来一只坚定而温暖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即将失控的音符,将其轻柔却有力地引向正确的航道!

林溪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指尖跟随着笛音的牵引,顺着那股无形的力量滑了过去。音准完美无缺!情绪流畅饱满!那瞬间的配合,精妙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又浑然天成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安心感,瞬间冲散了盘踞心头的冰冷恐惧和阴影。林溪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指尖,似乎被那笛音中蕴含的、阳光般的暖意所包裹,重新找回了稳定和力量。

排练厅里的那次托腕,是肌肤的触碰;而此刻舞台上这无声的牵引,是灵魂的共振。

乐曲在两人的默契引领下,如同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行云流水般地向前推进。古筝的沉静深邃与竹笛的自由灵动,水乳交融,互为表里。时而如月下江流,沉静悠远;时而如鸟鸣春涧,活泼欢畅。柳清羽的琵琶如同珠玉相击,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清冷的音色并未喧宾夺主,反而更衬托出筝笛双声部的和谐与张力。整个乐团在她们的带动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妙的活力,演奏得前所未有的投入和流畅。

当最后一个悠长的泛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礼堂上空缓缓消散,空气凝固了刹那。

随即——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冲垮堤坝,震耳欲聋的掌声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从台下那片黑暗的深渊中爆发出来!声浪滚滚,几乎要掀翻礼堂的穹顶!聚光灯的光芒在汹涌的掌声中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林溪依旧保持着演奏结束时的姿势,双手虚按在弦上,微微垂着头。她像刚从一场深沉的梦境中醒来,耳膜被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嗡嗡作响,眼前的白光依旧炫目。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尚未完全平复,但不再是之前的惊悸和恐慌,而是被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几乎令人眩晕的暖流所充斥。

她成功了。没有失误,没有偏差。在母亲目光无法企及的地方,在聚光灯灼热的注视下,在陈筝笛声的温柔托举和引领下,她完整地、甚至超常地呈现了属于她的部分。

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微微颤抖的释然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漫过心田。

在如潮的掌声中,指挥周老师带领全体乐团成员起立,向台下鞠躬致谢。

林溪随着众人动作,僵硬地弯下腰。视线低垂,只能看到脚下光亮的舞台地板。

当她再次直起身时,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越过身边柳清羽清冷的身影,投向笛子声部的位置。

就在那一瞬间!

她撞进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陈筝正侧着头,越过前排的扬琴和阮,专注地望着她。舞台上方刺目的聚光灯碎芒落进她明亮的眼底,如同揉碎了的星辰,熠熠生辉。她的脸上还带着演奏后的红晕,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嘴角却扬起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灿烂到近乎耀眼的笑容。

然后,就在林溪的目光与她相接的刹那——

陈筝飞快地、俏皮地、对着她眨了一下左眼!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动作,快得如同蜻蜓点水,几乎淹没在持续不断的掌声和晃动的光影里。但林溪看得清清楚楚。

那眨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如同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能行!” 带着纯粹无瑕的喜悦,如同分享着共同完成杰作的骄傲;更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只属于她们两人的、心照不宣的亲密与默契。

林溪只觉得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脸颊,耳根瞬间烧得滚烫!她慌忙移开视线,心脏像是被那一个调皮的眼神狠狠撞了一下,在胸腔里失了节奏般地狂跳起来。那灼热的聚光灯,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温度,烘烤着她发烫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冰冷的义甲贴在同样滚烫的掌心。

台下的掌声依旧如雷,台上的灯光依旧炫目。

但林溪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只剩下那个在喧嚣掌声与刺眼灯光中,偷偷对她眨眼的女孩,和她眼底映着的、比所有聚光灯加起来还要明亮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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