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祭喧闹的余温,如同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彻底浇熄。不过隔了一夜,南华艺中的校园便褪尽了节日的浮华,显露出深秋萧索的底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地覆盖着整个天空,连绵的雨水从傍晚一直下到现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点密集地敲打着教学楼光秃秃的枝桠、冰冷的玻璃窗和湿透的柏油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种声响。
排练厅里空荡荡的,巨大的落地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映出室内惨白的灯光和寥寥几个还在收拾乐器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演出结束后特有的疲惫和空洞。林溪最后一个检查完古筝的琴罩是否盖严实,确认所有插线都拔掉,才背起沉重的琴包,拎起自己的书包。柳清羽早已离开,她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也总是第一个干净利落地收拾妥当离开。李薇和几个女生挤在门口,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天气,商量着等雨小点再走。
林溪没有停留,她习惯性地避开人群,独自走向排练厅后侧那扇沉重的、通往室外走廊的消防门。推开门的一瞬,一股裹挟着冰冷水汽和泥土腥味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校服衬衫紧贴在身上,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走廊外没有遮蔽,雨水斜斜地扫进来,在水泥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路灯的光线被厚重的雨幕切割、晕染,在湿漉漉的地面和墙壁上投下昏黄而模糊的光晕,能见度很低。校园里一片沉寂,只有哗啦啦的雨声统治着一切。
林溪撑开伞,准备冲入这片雨幕。目光无意间扫过走廊尽头,靠近小花园铁艺围栏的昏暗角落。
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陈筝。
她蹲在冰冷的墙角,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狂风骤雨逼到绝境、无处可逃的雏鸟。平日里总是充满活力的身影,此刻透着一种无助的瑟缩。她的校服外套明显湿透了,深蓝色的布料颜色变得更深,紧紧贴在后背和手臂上,勾勒出单薄的线条。额前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粘在光洁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和脸颊不断滚落。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肩膀细微的颤抖却清晰地传递着冷意。
昏黄的路灯光晕吝啬地笼罩着她的一小片地方,更多的雨水从屋檐边缘不断滴落,砸在她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有些直接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
林溪的脚步顿住了。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伞柄冰冷的塑料。脑海里瞬间闪过秋日祭舞台上,那双在聚光灯下对她俏皮眨动、盛满星辰碎光的琥珀色眼睛,闪过她父母揉着她脑袋时她脸上那毫无阴霾的、被宠溺的笑容,也闪过昨天家长开放日时,自己仓皇逃离那灼热目光的背影。
巨大的反差,像冰冷的雨水,猝不及防地浇在心头。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脚步下意识地就朝着那个角落挪去。黑色的伞面无声地在冰冷的雨幕中划开一道弧线,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移到了陈筝的头顶上方。
那片不断坠落的、冰冷的天空,瞬间被隔绝了。
“嗒…嗒…嗒…”
密集的雨点砸在伞布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在小小的伞下空间里回荡,反而衬得周遭更加寂静。
陈筝似乎被头顶突然出现的遮蔽惊动了,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未褪尽的茫然和一丝被雨水浸泡过的脆弱,像受惊的小鹿。她看清了撑伞的人,看清了林溪那张在伞下阴影里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异常沉静的脸。
“小…小溪?”陈筝的声音带着点被冷雨浸透后的微哑和惊讶,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亮了一下,又迅速被一层薄薄的水汽覆盖,“你怎么…还没走?”
林溪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微微将伞又往前倾了一点,确保更多的伞面能遮挡住陈筝被雨水打湿的肩膀。目光落在陈筝湿透的外套和粘着雨水的发梢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伞呢?”她的声音不高,在雨声的包裹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惯常的清冷,却少了平日的距离感,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询问。
陈筝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懊恼和不好意思的神情,她抬起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落在教室了。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偷懒没回去拿。”她试着想站起来,腿却因为蹲久了有些发麻,身体晃了一下。
林溪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隔着湿冷的校服衣袖,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指尖触碰到的布料冰凉而湿润,传递着对方身体的微颤。那触感让林溪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收回。
“走吧。”林溪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她扶着陈筝站稳,然后自然而然地,将伞柄往陈筝的方向递了递,示意她握住中间的位置。
陈筝愣了一下,看着伸到面前的伞柄,又看看林溪没什么表情却异常专注的侧脸,一种奇异的暖流瞬间冲散了身上的寒意和方才的狼狈。她没再说什么,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伞柄下方,和林溪的手指只隔着一小段冰凉的金属杆。
两人并肩站在一把不算宽大的伞下。雨水在伞沿连成水线,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在她们周围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帘。昏黄的路灯透过水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两个模糊而靠近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清冽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味。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彼此的呼吸声在雨声的背景下清晰可闻。林溪能清晰地闻到陈筝身上被雨水打湿后混合着洗发水清香的微凉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她自己的、干净的汗味(大概是体育课留下的)。陈筝则能感觉到林溪身上那种熟悉的、如同雨后竹林般的清冷气息,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契地迈开脚步,朝着宿舍区的方向走去。
林溪的步子迈得不大,刻意放慢了速度,配合着陈筝还有些发麻的腿。伞微微倾斜着,大部分遮蔽都倾向了陈筝那边,确保她湿透的半边身体不再被雨水侵袭。冰凉的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林溪另一侧的肩膀和手臂,校服布料很快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带来阵阵凉意。但她似乎毫无察觉,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路面,握着伞柄的手指稳定而有力。
陈筝偷偷侧过头,看着林溪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又看看她紧抿着唇、专注看路的侧脸轮廓。昏黄的光线在她挺直的鼻梁和长而密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一股暖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涌上陈筝的心头。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悄悄地将伞往林溪那边推回了一点点。
“那个……谢谢你啊,小溪。”陈筝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打破了伞下的沉默。
林溪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声“嗯”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陈筝心里漾开一圈涟漪。她看着林溪湿漉漉的肩头,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堵。
“今天……弹得真好。”陈筝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最后那段双声部,特别稳。”
林溪沉默着,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秋日祭舞台上,那笛音温柔而坚定的牵引,托住她即将失控音符的感觉,再次清晰地回笼。还有谢幕时,那个在掌声和强光中偷偷眨动的眼睛。
“你也是。”过了好几秒,就在陈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林溪清冷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简短得只有三个字,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无声的波纹。
陈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连带着被雨水冻得有些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悄悄地、更靠近了林溪冰凉的手指一点。伞下那方寸的空间,似乎因为这简短的对话和无声的靠近,而变得温暖起来。
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湿滑的路面倒映着昏黄的灯光和两个依偎在伞下、缓缓前行的模糊身影。
回到宿舍楼,楼道里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女生宿舍特有的洗发水、沐浴露和各种零食混合的复杂气味。喧闹的人声从各个敞开的门缝里钻出来,与窗外的雨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筝在楼梯口停下,把伞还给林溪,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总算活过来了!谢啦小溪!你快回去换衣服,别感冒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仿佛刚才那个在雨里瑟缩的身影只是错觉。
林溪接过伞,指尖触碰到伞柄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凉湿意。她点了点头,看着陈筝蹦跳着跑向走廊另一端的宿舍,湿漉漉的裤脚在地板上留下浅浅的水痕。
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宿舍,放下琴包和书包,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校服外套。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感觉消失了,但心头那点莫名的、被雨水浸透后又缓缓蒸腾起的微温,却并未散去。
窗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熄灯的时间快到了。室友还没回来。林溪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文化课练习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伞柄的冰冷触感和……另一种更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温热。秋日祭舞台上那清越的笛声,谢幕时那个狡黠的眨眼,雨幕中蜷缩的身影,伞下靠近的体温和呼吸……无数画面和感觉在脑海中交织、盘旋。
一种难以名状的、细密的躁动在胸腔里无声地鼓胀,像被雨水浸泡过的种子,在黑暗中悄然萌发。
她站起身,拿起琴房的钥匙,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宿舍。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幽幽地亮着。值班老师的脚步声在楼下大厅隐约可闻。
公共琴房在宿舍楼顶层的尽头。林溪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朦胧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松香混合的味道。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靠窗的那架旧古筝前坐下。冰冷的琴弦在黑暗中沉默着。她伸出双手,指尖悬在弦上,微微停顿。
然后,指尖落下。
没有义甲,只有最本真的指腹皮肤直接触碰冰冷的弦丝。
《幽涧》。
那首她曾在旧琴房里独自练习、被陈筝偶然撞见的古曲。
清泠、孤寂、带着深山幽谷般寒意的旋律,在黑暗的琴房里悄然流淌开来。不同于秋日祭舞台上《春江月》的精准和沉静,此刻的琴音更加原始、更加私密。指尖在弦上按压、揉动、滑过,每一个细微的摩擦和震动都清晰地通过指腹传递到神经末梢,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琴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撞击着墙壁,又折返回来,带着空旷的回响,更添几分寂寥。
窗外,雨水依旧执着地敲打着玻璃,沙沙作响,像永无止境的背景音。冰冷的雨痕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映着窗外模糊的灯火,如同无数道凝固的泪痕。
林溪闭着眼睛,全身心沉浸在指尖与琴弦的对话中。那被压抑的、在伞下悄然滋生的、无法言说的躁动,那秋日祭喧嚣后的巨大空虚,那面对父母审视时的沉重压力,那看到陈筝在雨里瑟缩时揪紧的心……所有纷乱的情绪,都在这沉静而孤绝的琴音中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弹得并不快,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黑暗的溪流中艰难跋涉,带着深沉的凝滞感。揉弦的幅度很大,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力度,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块垒都揉碎在这冰冷的弦丝里。滑音缓慢而滞重,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
琴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走廊里微弱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带。
陈筝抱着一个保温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她没有进去,只是背靠着冰冷的门框,安静地聆听着。
黑暗中,她看不清林溪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微微前倾的剪影,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琴声里。那琴音是她从未在林溪身上感受过的——如此沉重,如此孤寂,仿佛一个人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陈筝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闷闷地疼。她想起舞台上那个精准到近乎完美的林溪,想起伞下那个沉默却将伞倾斜过来的林溪,想起她永远低垂的眼帘和紧抿的嘴唇……原来在那沉静的溪流之下,涌动着如此汹涌而冰冷的暗流。
窗外的雨声依旧。
琴房里的琴声也依旧。
两种声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如同叩问;沉郁的琴音在黑暗中流淌,如同回应。
雨声是冰冷的背景,是隔绝外界的屏障。
而琴声,是唯一的,在黑暗中孤独燃烧的微光。
陈筝靠在门框上,静静地听着。保温杯里温热的姜茶氤氲着淡淡的白气,熏着她的下巴。她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映着琴房里那点微弱的光,专注而柔软。
她没说话,也没动,只是将自己也融入这片黑暗,融入这雨声与琴声交织的、无声的共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