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窗棂筛下的光斑,在积着薄尘的地砖上缓慢移动。安阳林业大学图书馆顶层的自习区,空气里混杂着旧纸页的霉味和空调冷气的生涩。林森正埋首于《管理类联考真题集》,鼻尖几乎触到书页。忽然,一缕极淡的、带着凉意的薄荷香飘来,像夏日午后掠过湖面的一丝风。
他下意识抬眼。邻座的女生踮着脚,去够书架顶层那本蒙尘的《30天CAD绘图速成》。蓝白校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露出一截藕荷色毛衣的袖子。书包侧袋敞着口,一本硬壳文件夹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响,掉在林森脚边。文件夹摊开,一张印制考究的简历滑出半截——“环宇集团少东家葛昊”几个字,在顶灯光线下异常刺眼。
林森弯腰拾起文件夹,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冰凉的手背。
“谢谢。”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薄荷糖似的清冽。接过文件夹时,她飞快地合拢,动作有些仓促,长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林森注意到她微微泛红的耳尖。
“这本?”林森指指那本CAD书,替她拿了下来。
她点点头,嘴角弯起两个浅浅的涡,像投入石子的静潭。“嗯。你在准备联考?我…有套自己整理的思维导图,也许……”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书页翻动的声音成了这片空间唯一的背景音。她的影子在泛黄的地砖上,悄悄覆盖了他半本摊开的真题集。管理员拉下电闸的“咔哒”声,才惊觉窗外已是墨蓝一片。
雨不知何时下大了。许泽晖把一把折叠伞塞进他怀里,伞骨冰凉。“森老师,”她抬头看他,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水珠凝在睫毛上,像细碎的星子,“你相信…有些相遇是注定的吗?”
未等林森回答,远处传来轮胎碾过水洼的沉闷声响,两道刺目的车灯划破雨幕,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驶过图书馆前的车道。车牌是县政府的序列。许泽晖的目光追着那车尾灯,直到它们消失在拐角,才低低说了声“再见”,转身冲进雨帘。
流言像墙角潮湿的霉斑,无声无息地在住建局走廊蔓延。建筑管理科张彬科长端着保温杯踱过来,拍了拍林森的肩膀,力道不轻,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玩味:“小林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不过嘛,有些风景,看看就好,别真往心里去。常务副县长的千金,环宇集团葛大少的相亲对象……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得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他吹开杯口的茶叶沫,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林森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
林森攥紧了自行车钥匙圈,金属齿硌得掌心生疼。钥匙圈上那颗被摩挲得光滑的酸梅核,此刻像一块冰,贴着他的皮肤。
四月,林大樱花大道挤满了拍照的学生。林森抱着厚厚的《英语二》复习资料匆匆穿过,一阵风卷起粉白的花瓣,扑了他满脸。他眯眼拂去脸上的碎瓣,目光扫过人群,停住了。
许泽晖蹲在路边的长椅旁,裙摆曳地,沾着零星的落英。她正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只翅膀耷拉、瑟缩发抖的麻雀。
“翅膀好像断了。”她抬头,马尾辫梢也沾着花瓣,看向林森的眼神带着求助,“森老师,能帮我去食堂借个纸盒吗?空的,装鸡蛋的那种就行。”
阳光穿过花枝,落在她鼻尖细小的汗珠上。林森跑回来时,她已用发带和两根冰棍棒,给麻雀做了个简易的夹板。动作熟稔而轻柔。
食堂三楼的砂锅面窗口排着长队,油烟味浓重。许泽晖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红亮的辣油,油星在汤面晕开刺目的红。“我爸说女孩子不能吃辣,”她忽然说,声音很轻,把沾了油星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可他不知道……辣味能盖住眼泪的咸。”林森低头,筷子搅动着碗里漂浮的葱花,沉默着。她帆布包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老许来电”。她看了一眼,迅速按灭了屏幕,像按掉一个不合时宜的噪音。
那辆二手凤凰牌自行车在古镇坑洼的青石板路上颠簸,链条发出疲惫的呻吟。许泽晖扶着林森的后腰,车筐里躺着从图书馆“偷渡”出来的《徐志摩诗集》。
“左转!”她突然揪紧他的衣摆,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后颈的皮肤,“那边有家老豆花店!”
林森慌忙捏闸,锈死的车铃只发出“咔”的一声闷响。车子歪歪扭扭停在油腻的店门前。
暮色四合,飞檐勾勒出深蓝的天际线。两人蹲在河埠头的石阶上,就着浑浊的河水洗手——许泽晖非要学古人用毛笔在许愿牌上题字,结果墨汁染了一手,还把“岁岁平安”写成了“罗罗平安”。
“都怪你!”她甩着手上的水珠,作势去掐林森的胳膊,腕间系着的一个小物件撞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那是白天在古镇核雕摊上,林森请老艺人用外婆给他的那枚酸梅核雕成的——一条盘踞在葫芦上的小龙,线条简朴却透着灵气。这是他身上最“贵重”的东西。
卖灯笼的老妪眯着眼笑:“小夫妻买个同心结吧,拴得住缘分哩。”许泽晖耳尖倏地红了,掏钱的手被林森轻轻按住。最终,他们把那鲜红的同心结系在了自行车锈迹斑斑的把手上,心照不宣地称之为“保平安”。
返校的路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漫长。许泽晖把头轻轻靠在林森并不宽厚的背上,哼着不成调的《小兔子乖乖》。她的发丝钻进他衬衫领口,细微的痒意像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
“我爸说……下周带我去见葛叔叔的儿子。”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衣料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你说……那只麻雀,飞走之后,还会记得我们吗?虽然工作了……可我还是觉得,学校里清净些。”林森握着车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车头不受控制地向路边的灯柱歪去。车筐里那方写错的许愿牌颠簸出来,“罗罗平安”四个歪扭的字,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蓝而嘲讽的光。
教学楼的通宵自习室亮如白昼。许泽晖趴在摊开的《CAD制图标准》上睡着了,睫毛在台灯的光晕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疲惫的蝶翼。林森轻轻拨开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发现压在下面的草稿纸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木”字,又被胡乱地涂改、叠加,最终变成了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林”和“森”。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她爱吃的——轻轻放在她手边,摆成一个笨拙的“心”形。指尖悬停片刻,又在她醒来前慌乱地收回。窗外,樱花无声地飘落,像一场下不完的、苍白的雪。
那只麻雀飞走的那天,许泽晖在图书馆角落哭红了鼻尖。林森递过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指尖相触的瞬间,她突然抬眼,泪光后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
“森老师,你信不信……有些鸟,注定是关不住的?”
走廊传来保安沉重的脚步声。林森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撞翻了桌角的水杯。冰凉的茶水迅速洇开,浸透了书页间夹着的一张薄纸——那上面,有几行被水晕染得模糊、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我愿是满树樱花,
碎在你发梢的月光,
是车铃锈住的喑哑,
在青石路上摇晃成谎。
愿是风卷走的许愿牌,
“罗罗”坠进春夜的河床,
墨迹浮肿成未名的星子,
而你掌心攥紧一粒谎。
那只瘸翅的麻雀,
衔走了我们偷藏的糖,
它振羽时抖落的,
是图书馆漏泄的晨光——
你睫毛扫过的草稿纸,
“森”字在折痕里野蛮生长,
而我吞咽的酸梅核,
在胃里酿成沉默的霜。
我们终究是两片云,
飘过同一株樱的盛放,
一个化作檐角雨,
一个碎进暮色苍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