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里热气蒸腾，水温恰到好处。
景珩把整个人都沉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乏和寒意，被这温热的水流一点点冲刷带走。
他终于有空闲审视自己这副新身体。水面倒映出一张稚嫩的脸，面黄肌瘦，但五官的底子还算周正。身上更是瘦得皮包骨头，一道道陈年的伤疤和新添的冻疮交错。
这副新身体，还真是惨不忍睹。
就在他闭着眼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暖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珩儿，水快凉了，莫要泡太久。”
赵姬的声音温柔地传了进来。
景珩一个激灵，从水里蹿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遮挡。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被一个古代美女，还是秦始皇他妈看着光溜溜的身子，这场景让他头皮发麻。
“母亲！”他喊了一声，脸颊热得能烙饼。
赵姬看见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弯弯，带着几分促狭。“我们珩儿还知道害羞了。”
她没有再往前走，只是倚在门边，柔声说：“快些出来吧，换上干净衣裳。你父亲那里有位贵客，等会儿要带你去见见。”
说完，她便笑着带上门，把空间留给了他。
景珩这才松了口气，手脚麻利地从浴桶里爬出来，用一旁的麻布巾擦干身子。屋里的矮几上，一套崭新的童子衣袍整整齐齐地叠放着。
深衣、曲裾、交领、右衽……
景珩抓着那套复杂的衣服，犯了难。他对着那堆布料比划了半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玩意儿到底该怎么穿？腰带是哪根？衣襟往哪边压？
一番手忙脚乱的折腾后，他总算是把衣服套在了身上。只是那腰间的系带歪歪扭扭，衣襟也松松垮垮，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滑稽娃娃。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穿过一条不长的廊道，前厅的喧闹声和食物的香气便传了过来。
厅内，一尊兽首铜炉里燃着上好的兽金炭，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嬴异人正与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对坐，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摆着酒爵和几样精致的菜肴。
那男人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商人的精明。
一旁的偏席上，赵姬正小口地给嬴政喂着一碗肉糜粥，小嬴政吃得津津有味，小嘴油光发亮。
景珩的出现，让厅内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噗……”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嬴异人看着景珩那副衣衫不整、头发还湿漉漉的怪模样，也忍俊不禁，嘴角咧开，露出了爽朗的笑。
小嬴政更是指着他，奶声奶气地对赵姬说：“阿母，你看兄长，像个不倒翁。”
景珩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
“你这孩子。”赵姬又好气又好笑，放下碗筷，快步走到景珩身边，蹲下身来。
她的手指灵巧地动作着，解开他胡乱系上的腰带，重新整理好松垮的衣襟，将右边的衣襟严丝合缝地压在左边衣襟之下。然后又叫侍女取来一把牛角梳，细细地为他梳理半干的头发，在头顶束起一个小小的发髻。
温暖的指尖划过头皮，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景珩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摆弄。一种陌生的暖流，从心底缓缓淌过。
一番整理之后，赵姬退后两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湿发被束起，露出了景珩光洁的额头。洗去污垢的脸庞，虽然依旧瘦削，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清透质感。他的眉眼很长，眼角微微上翘，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又带着几分天生的灵气。
“我们珩儿，原来是个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赵姬的语气里满是惊叹和喜爱。
嬴异人也投来赞许的目光。他之前在破庙里看见这孩子时，只觉得他可怜。现在收拾干净了，才发现这孩子眉目清朗，气质不凡。
就连那位一直含笑不语的贵客，看向景珩的眼神里，也多了一分审视的意味。
“珩儿，过来。”嬴异人对他招了招手。
景珩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过去。
“来，拜见吕先生。”嬴异人指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语气郑重，“日后，你要像尊敬为父一样，尊敬吕先生。”
吕先生！吕不韦！
景珩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就是那个凭借“奇货可居”的惊天豪赌，将一个落魄质子推上秦王宝座，最终官拜相邦、权倾朝野，却又落得身死名裂的传奇商人！
他的功与过，在后世被争论了两千年。
但对于此刻的嬴异人、赵姬和嬴政来说，这个男人，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是能带他们逃离这片绝境的唯一一艘船。
景珩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历史片段，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含笑的脸上。
他收敛心神，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刚刚被赵姬弄好的衣袍。
然后，他对着吕不韦，撩起衣摆，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大礼。额头，结结实实地叩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景珩，拜见先生。”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属于孩童的庄重。
这一拜，拜的不是一个富商，一个贵客。
他拜的，是这位“仲父”未来对他们母子的庇护之恩，是他在邯郸城破之后，散尽家财保住赵姬和嬴政性命的恩情。
这一拜，也让在场的大人全都愣住了。
嬴异人让他尊敬吕不韦，却没想过他会行如此大礼。
赵姬更是掩住了嘴，眼中满是讶异。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见过太多对他阿谀奉承的人，也见过无数想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的人。可他从未见过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对他行礼。
景珩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吕不韦。
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的胆怯和好奇，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以及一些……让他看不懂的，混杂着同情与感叹的复杂情绪。
吕不韦的心，莫名地被这道目光刺了一下。
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竟然无法完全看透眼前这个刚刚脱离生死线的孩子。
“好孩子，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吕不韦最先反应过来，他起身离席，快步上前，亲手将景珩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慈祥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公子得此佳儿，真乃天大的福气啊。”他笑着对嬴异人说道，手却还搭在景珩瘦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