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刚过,天色还是一片沉沉的黛青。
朱文就被王景领着一队太监宫女从床上挖了起来。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送上流水线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陛下,该沐浴了。”
“陛下,请用早膳。”
“陛下,该更衣了。”
整个过程繁琐得令人发指。先是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草药香气的木桶里泡了一刻钟,朱文感觉自己都快被泡发了;然后又被按着吃了几口完全不合胃口、清淡得能淡出鸟来的药膳。
最折磨人的,还是穿衣服。
“王景,这玩意儿能不穿吗?”
朱文指了指宫女捧着的那件极其复杂的龙袍,感觉自己的颈椎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这件正式的朝服,学名叫“冕服”,内外加起来十几层,从贴身的素白中衣,到层层叠叠的各色绸缎,最后才是那件用料奢华、绣着日月星辰、山川龙鸟等十二章纹的玄色外袍,仅仅是捧着,就感觉分量不轻。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王景吓得差点跪下。
“此乃天子礼服,上朝大典,岂可儿戏?”
朱文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今天要演的这场戏,行头必须到位——演员的自我修养第一条:要对得起自己的戏服。
他张开双臂,任由宫女们将这沉重的“戏服”一层层套在自己身上,最后王景亲自捧着那顶最为关键的道具——冕冠,小心翼翼地为他戴上。
冠冕前后,各有十二串由五彩玉珠串成的“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遮挡着视线。
朱文试着晃了晃脑袋,眼前的珠串叮当作响,世界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切。
“行了,别晃了,再晃我就得申请工伤了。”
他心里吐槽一句,对着铜镜里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面容模糊的身影,努力挤出一个深沉而威严的表情。
“今天要扮演的角色:一个有点暴躁、不太聪明、但极其护短的家族企业第二代……呃?或者是三代?”
朱文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今天的人设:“核心表演任务:谁敢说我四叔坏话,我就跟谁急!”
考虑好一切后,朱文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沉重的冕服压在身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费力。
但他知道,从他走出这间寝宫开始,他的大戏,就正式开演了。
……
奉天殿,大明王朝的权力中心。
当朱文在仪仗队的簇拥下,踏入这座宏伟的宫殿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小小地冲击了一下。
殿内空间高远开阔,数十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华丽的藻井,光线从高窗透入,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
文武百官早已分列两侧,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
朱文的目光从他们头顶扫过,左边是以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为首的文官集团,一个个神情肃穆,道貌岸然;右边则是以耿炳文、郭英等老将为首的武将勋贵,大多沉默不语,神情里带着几分武人特有的不耐烦。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审视、期待、揣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大殿内回荡,朱文坐在那张他心心念念想甩掉的龙椅上,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跟着这声音共振起来。他稳了稳心神,抬起手,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平身。”
早朝正式开始。
起初的流程,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样,枯燥得能让人当场睡着。
户部侍郎出列,报告说今年南方的雨水甚是充沛,预计秋粮能有个好收成。
朱文点点头:“甚好,乃上天庇佑,亦是众卿之功。”心里想的却是:“风调雨顺好啊,这样我四叔造反的时候,后勤压力也能小一点。”
工部尚书又出列,说京城某段城墙年久失修,需要拨款修缮,并为具体是“大修”还是“小补”跟户部官员扯皮了半天。
朱文听得头都大了,心想:“大哥们,你们在这为几两银子争得面红耳赤,我这可是身家性命的买卖啊!”
于是朱文只好和稀泥道:“此事交由三司会审,拟个章程再奏。”
就这样,朱文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心不在焉地处理了半个时辰的“国之大事”。
从南边某县的蝗灾,到西边某个驿站的驿丞贪墨,再到京城两位尚书为了自家府邸门前的道路该由谁出钱修缮而引发的口水战……每一件,在朝臣们看来都事关体面与规矩,但在朱文听来,都像是催眠曲的前奏。
他全程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拖就拖,绝不拍板”的十六字方针,把皮球踢给了各个部门。
朝臣们渐渐发现,这位新皇帝似乎对这些繁杂的政务没什么兴趣,耐心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
就在朱文已经快把龙椅扶手上的雕花数了三遍,准备宣布“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他等待的目标……终于动了。
文官队列中,一个清瘦的身影缓步而出,正是当朝大儒,被誉为“天下读书人种子”的方孝孺。
朱文心中一凛,瞬间来了精神:“好戏开场!本场最佳男配角,兼职催命符金牌推销员,闪亮登场!”
方孝孺手持象牙笏板,先是标准地躬身一拜,随即朗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事关国本,不得不言!”
“准。”
朱文淡淡地念了一声,身体却下意识地坐直了,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即将进入“表演状态”的信号。
方孝孺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在大殿内清晰地回响,他没有丝毫铺垫,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臣闻,国有四维,礼义廉耻。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宗室为枝干,三者各安其位,则国泰民安。然,自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以来,藩王坐大,日益骄横,尾大不掉,已成我朝心腹大患!”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陡然一紧。
方孝孺更是越说越激动,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望着朱文:
“陛下,请恕臣直言!西汉初年,刘姓诸王骄奢淫逸,终酿成七国之乱,若非周亚夫力挽狂澜,文景之治险些毁于一旦!西晋八王之乱,更是导致神州陆沉,五胡乱华,天下百姓百年之浩劫!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怆:
“如今,诸藩之中,尤以北方燕王朱棣,兵精将猛,久历战阵,其势最大,其心最骄!燕王盘踞北平,名为镇边,实为虎踞!长此以往,君弱臣强,枝强干弱,必为祸乱之源!为我大明江山万世永固计,为陛下龙椅安稳计,臣恳请陛下,当机立断,效仿汉景帝,行削藩之策,以绝后患!”
说完,他将笏板高举过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重重叩首:“请陛下三思!万勿以一时之仁,而酿千古之祸啊!”
“请陛下三思!”
以齐泰、黄子澄为首的一大批文官,如同被按下了开关,齐刷刷地跟着跪了下去,声势浩大,言辞恳切。
整个奉天殿,都回荡着他们“为国为民”的忠诚呼喊。
他们满怀期待地看着龙椅上的年轻皇帝,在他们看来,这番话有理有据,引经据典,情感饱满,简直是无法反驳的万全之策。
这位一向仁厚的少年天子,理应被他们的忠心所感,从善如流,立刻采纳。
朱文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下面跪倒的一片。
他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给方孝孺的演技点个赞。
“看看,看看,这话说得多么忠肝义胆,多么大义凛然。”
他内心疯狂吐槽:“这逻辑,这气势,放我们那儿,高低得是个金牌销售培训师!可问题是,大哥你推销的这个‘产品’是要我命的啊!你们动动嘴皮子,是想让我拿命去填坑吗?”
他能感觉到,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充满了期待,所有人都等着他点头,等着他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然而,他偏不!
对于方孝孺那义正言辞的说辞,朱文只是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着:“演员已就位!”
就在方孝孺抬起头,准备进行第二轮、也是更激烈的劝谏时,一个清脆而响亮,带着十足火气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炸响在庄严肃穆的奉天殿内。
“砰!”
朱文狠狠一巴掌拍在了龙椅的纯金扶手上,力道之大,震得他自己手掌都一阵发麻。
这声音,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亢奋的官员头上。
大殿内山呼海啸般的“请陛下三思”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等所有人都愕然地抬起头,望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时……那位一向以温和仁厚、甚至有些软弱示人的建文皇帝,此刻却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身……
他脸上再无半分少年人的青涩和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的怒意。
冕旒之后,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利剑,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穿透了沉闷的空气,死死地钉在了跪在最前方的方孝孺身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杀气,在这座象征着皇权之巅的宫殿里,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弥漫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