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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他对那对素未谋面的父母没半分期待,只有一种被命运再次摆布的麻木。他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有一张泛黄卷边的大合照。

照片上十几口人挤在一起,笑容模糊。他眯着眼看了半天,也分不清哪两个是所谓的父母。照片上的人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陌生而遥远。

他撇开照片,倒出一沓毛票。最大面额是两分,崭新挺括,是他用早年攒下的第一套人民币换的。他数了又数,一共三块二毛五——这是十五年颠沛流离攒下的全部家当,每一分都浸着汗水与饥饿的记忆。

他这种身份,想做点小买卖都难如登天。平时帮宿舍的人打开水,偶尔能换一支粗糙的自卷烟,或者一两分钱,烟瘾就是这么染上的。好在云南烟草多,少数民族卖的烟丝便宜,五毛钱能买一公斤,卷着抽也能勉强解瘾。

这种烟在宿舍抽抽还行,真要拿出去给人抽,实在拿不出手。最寒碜的是烟纸——他和舍友们用废旧报纸糊的,又厚又糙,卷出来的烟粗得像小炮仗,抽一口满嘴都是油墨味。

吴双自己点了一支,塞在自制的竹筒烟嘴里,慢悠悠抽着。辛辣的劣质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随手拿起枕边那块温润的蓝玛瑙珠把玩,指尖感受着石头的凉意和纹路。

“珠子啊珠子,”他对着石头喃喃自语,声音在空寂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些年挨着你睡,总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人都说梦不连贯,我这梦偏能串成篇。梦里那个叫李大有的工人,都活到二零二零年了,你说未来真有那些事?那李大有也真能耐,从钳工做到开机械加工厂……我跟着学了这些年,自己都能造好些车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那么好的机床。”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穿透了时空。

烟丝烧得滋滋作响,他对着珠子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我爹娘要来接我了。活了十五年,从没见过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有我这个儿子。

那全家福上,好像有爷爷奶奶,一个不知是叔还是伯的,一个小姑,还有堂兄,俩襁褓里的双胞胎弟妹……你说我该不该跟他们走?不走吧,我还是黑户,连囤点粮食都不行。梦里过两年就闹大饥荒了,我会不会饿死?” 忧虑像藤蔓缠绕着他。

他嘀嘀咕咕着,没留意桌上的蓝玛瑙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阳光下,泛起了异样的活气——白色的浪纹竟像真的海水般微微起伏,连蓝色的石体都似在微微波动。可惜吴双正低头抽着烟出神,那奇异的一幕,他压根没瞧见。

这烟没过滤嘴,俗称“两头烧”,抽到最后那点烟屁股烫得灼嘴。这边有条件的会找苗、彝、回回的铜匠银匠打个烟嘴,没条件的就用竹根或竹管凑合。吴双手里这根竹筒烟嘴,还是去年帮食堂劈柴换的,竹节都磨得油亮。

半小时后,楼下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急促而响亮。吴双慌忙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扫进铁盒,“啪”地盖上。扯过那条缝补得像百衲衣的床单裹在腰上,光着脚,咚咚咚地跑下楼。

门外,王辉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汤色红亮的米线,见他光溜溜的排骨身材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忍不住打趣:“你这饭都吃到哪儿去了?咋光长个子不长肉?”

“嘿嘿,能吃饱就不赖。”吴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粗瓷大碗,侧身让他进来,两人回到宿舍,碗里的米线堆得冒尖,上面盖着几片薄薄的肉和翠绿的韭菜。他埋头吃了三分之一就停了,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米线和汤分别倒进一个掉瓷的搪瓷缸和一个豁了口的瓷盆里。

“这是干啥?”王辉纳闷地看着他的举动。

吴双笑得温和,带着点解释的意味:“小时候伤了肠胃,一次吃多了就肚子疼。放心,不浪费,晚上热了还能吃,您快吃,不用管我。” 他轻轻拍了拍胃部的位置。

“唉……”王辉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眶,重重叹了口气,“到了那边,找大夫给你好好看看。对了,你家里好像就是医生,倒方便。”

吴双摇摇头,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认命:“估计好不了!去遵义那年,有个医生说我这肠胃怕是婴儿时没吃奶,光靠米汤喂坏的。底子亏了,难补。” 他拿起搪瓷缸,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米线汤。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王辉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碗筷一跳,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愤怒,“你父母当年肯定留了钱和奶粉的!怎么会让你喝米汤?”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奶粉没印象,倒记得有头奶羊。”吴双挠挠头,努力回忆着遥远的片段,像在翻找褪色的旧画,“这边回回养这个的多。不过就隐约记得点影子,那羊怕是早被吃干抹净多少年的事了,说不清。” 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事过境迁的淡漠。

等王辉吃完,吴双递过一支卷得歪歪扭扭的自卷烟:“老师,就这,您凑合抽。” 烟纸是深色的报纸,字迹模糊。

“嗨,现在谁不是抽自卷的。”王辉接过来,拿出火柴点燃,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两声,“不过别用报纸,一抽一嘴黑,味儿还冲。用作业本纸,黑烟少,还没异味,就是厚点,不好卷。”

“您站着说话不腰疼。”吴双苦笑,带着点自嘲,“我一学期就五本免费作业本,哪敢撕?凑合用吧。” 他珍惜地摸了摸书包里那几本簇新的作业本。

两人吧嗒吧嗒抽着烟,劣质烟草的气味在狭小的宿舍里弥漫。王辉往隔壁空床板上一躺,眯着眼,透过烟雾看着吴双:“阿双,看你这样子,是真不盼着他们?那可是你亲爹娘。” 他的声音带着探究。

“老师,您跟乞丐抢过死鱼吃吗?”吴双的声音忽然轻了,像羽毛落地,却带着沉重的分量,“吃过野草吃到吐吗?啃过玉米叶子吗?生吃过毒蛇吗?”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王辉,仿佛看向遥远的过去。

“我四五岁时,在重庆那会儿,家里还能喝上野菜糊糊,掺点米糠骗骗肚子。到不是有人苛待,黄伯伯对我们真好,可那时候太多人往重庆跑,手里有钱都买不到吃的。我们九个孩子,天天饿醒。黄伯伯自己也没吃的,我们只能自己出去找野菜。” 他的语速平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眼底深处的痛楚却无法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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