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年纪小,分不清啥能吃。大哥二姐挖了毒芹回来煮,吃下去没多久就……没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五哥八弟吃了麻芋,脖子肿得像水桶,活活憋死。
我有次饿急了,啃了段商陆根,肚子疼得满地打滚,要不是黄伯伯刚好在附近,给我灌……灌了那啥催吐,我也没了。”
他停了停,指尖捻着粗糙的竹烟嘴转了转,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黄伯伯没办法,给上面写了信。三哥四姐七妹被接走了,就剩我和九儿,也就是黄伯伯的女儿黄小舞。
后来我们学乖了,跟着大人后面,看他们摘啥,等人家走了就去挖那些根须。再后来,伯伯找到一片隐蔽的荨麻地,靠着那东西,我和九儿竟活下来了。
可黄伯伯还是没挺过去,肠梗阻走的。我和九儿没人管,就在街上流浪,跟乞丐抢泔水桶里的馊食,偷人家玉米须和嫩叶子,被打得半死。九儿比我小两岁,我得护着她。四九年秋天,她的腿……被人踩断了……” 吴双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至今记得那骨头碴子露出来的样子,白森森的,吓人得很。”
“也算九儿命大,一个八四学社的叔叔路过,出钱把九儿送进医院。那么重的伤得手术,可那时候哪懂?就看着医生给她打了吗啡,把骨头塞回去缝好,撒了些胺磺粉,用竹夹板固定,打了一天葡萄糖,第二天就被赶出来了。”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九儿惨白的脸,是他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画面。
“我才七岁,背不动她,找了根粗树枝让她坐着,我拖着走。走了一整天,才挪了不到三公里,快饿死了。九儿伤口发炎,一直喊疼,小脸烧得通红。
我抱着她坐在墙角,就想着估计这辈子就这样了。那天晚上下着雨,我记特别清,四九年九月九号。”
“再次醒来,就在若瑟堂——那是个天主教堂。不知道是谁送我们去的,可那段日子真好,天天有硬邦邦的黑面包吃,虽然拉嗓子,但能填肚子。九儿被大婶们照顾着,还有穿白大褂的给她换药。
住到十一月底,咱们这边打进去了,上面的人找到我们,核实身份后,九儿被送去葫芦岛,我留在当地,后勤给我分了学校,五三年又莫名其妙送来这儿。”
他忽然笑了,眼里闪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纯真:“您是不是想问,我十岁上学,咋十五岁就上高二了?嘿嘿,我聪明着呢。小学一年跳三级,十三岁学完所有小初课程,以第一名考进一中。
那时候学校每天给我五两米饭五两菜,我根本吃不完,大学这边也不限制,可惜我这肠胃不争气,吃不下。” 说起学业,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得意。
说这些时,他语气里没半分对过往的怨怼,仿佛那些苦难只是人生路上必经的沟坎,反倒带着股被磨砺出的、近乎透明的纯真。“我这辈子就一个梦想,”他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眼神变得悠远,“去东北葫芦岛大屁股沟找九儿,看看她的腿好没好。不知道她走路还疼不疼,是不是还那么爱哭。” 那个瘦弱倔强的小女孩,是他冰冷童年里不多的温暖牵挂。
“就这?”王辉挑眉,有些意外。经历了这么多,愿望竟如此简单。
“不然呢?”吴双低头笑了,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活着都够难了,我这身子能不能活到三十岁都难说,哪敢想太远。” 他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膛。
“那其他兄弟姐妹,不想见见?”王辉试探着问。
“算了吧。”他摇摇头,语气带着疏离,“您不懂,那种情况下,一群没血缘、饿疯了的小孩斗得多狠。我亲眼看见三哥好几次想把老八扔进江里,就老大护着他。” 饥饿能扭曲人性,他见过太多阴暗,对所谓的血缘亲情早已不抱幻想。
两人聊得投入,又续了支烟。没一会儿,狭小的宿舍里就烟雾缭绕,浓得化不开,呛得他俩眼泪直流,赶紧捂着鼻子跑出去透气。“阿双,你们这宿舍咋一点不通风……”王辉话没说完,猛地顿住,脸上瞬间布满警惕——面前站着五个人,最前面的是一男一女,身后跟着两个七岁左右的孩子,还有一个是大学前门的保卫干事马毅。
王辉立刻上前一步,厉声问道:“几位同志?你们是云大的学生吗?拿不出证明,我可要叫保卫了!”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吴双听到动静也吓了一跳,他明明记得关了后门的!情急之下,他抄起墙角一根带根的金竹——那竹根粗壮弯曲,像极了简陋的高尔夫球杆,同时紧紧了腰间的破床单,就冲了出去。
可当他看清来人时,整个人愣住了:最前面的一男一女,分明和铁盒里那张泛黄合照上的人对上了号!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眉眼轮廓却异常清晰。他们身后两个七岁左右的孩子,虽然长变了,可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却让他瞬间猜出是弟弟妹妹。
那对男女早已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女人用手紧紧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男人的嘴唇哆嗦着,目光死死锁定在吴双身上,那眼神混杂着震惊、愧疚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吴双局促地躲在王辉身后,像只受惊的幼兽,小声说:“老师,他们……和照片上的人差不多。” 声音干涩。
王辉眼睛一亮,赶紧上前,语气变得恭敬而急切:“您二位就是吴继业同志和朱云同志吧?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没去接站!我是一中高三老师王辉,组织上派我来做交接的。”他握了握两人的手,触手冰凉。瞥了眼还在冒烟的宿舍,尴尬地提议,“要不……去下面石桌上聊?这里烟气大。”
“没事,我们看看孩子住的地方。”男人,吴继业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转向眼神闪躲、身体紧绷的吴双,满脸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艰难地开口:“孩子,我是你父亲吴继业,这是你母亲朱云。这是你弟弟吴宏友,妹妹吴宏雯,你的名字叫吴宏歌。”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吴双,又僵在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