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斗笠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裴青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往大雪坪走,靴底压碎的冰碴子在身后绽开细小的冰花。
他摸了摸腰间,那里本悬着那柄陪了他十三年的旧斧,此刻却空着。
他将斧头留在了金顶的松树下,松针落了满刃,像给老伙计盖了层软被。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大雪坪的轮廓便撞进眼帘。
说是坪,实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雪野,中央孤零零立着座青瓦小院。
院门挂着两盏羊脂玉灯,暖黄的光晕裹着雪粒子往天上蹿,远远望去,倒像雪地里开了两朵冻住的云。
裴青正犹豫着是否要叩门,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的是个穿月白狐裘的中年儒生,他手里端着一卷书籍,见着裴青,眉峰微挑:“雪地里站了半柱香,可是来讨茶喝的?”
裴青摘下斗笠,雪花顺着发梢落进衣领:“在下裴青,偶然路过此处。”
轩辕敬城侧身让他进来,目光扫过他沾雪的粗布衣,笑了笑:“外面的风雪,总比茶盏沉些。”
裴青一怔。
轩辕敬城引他往院里走,青石板上积雪早被扫得干净,“如果不嫌弃,可以进来喝一杯热茶。”
跨进门槛时,裴青闻见了沉水香混着松炭的气息。
正厅中央生着地龙,暖得人脱了斗笠也不觉冷。
堂上设着一套汝窑茶具,白瓷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
轩辕敬城执壶沏茶,沸水冲入建盏时,茶烟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织成薄纱:“喝碧螺春?还是我新得的蒙顶石花?”
“听凭先生。”
裴青在主位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对方腰间的玉牌上,那是读书人的玉,雕着“慎独”二字。
轩辕敬城将茶盏推过去,自己端起另一盏:“我猜你是来寻刀的。”
裴青握盏的手顿了顿。
轩辕敬城抿了口茶,眼角笑出细纹,“你一身刀意,端是人间一绝。”
茶盏在裴青掌心发烫。
这儒生分明是看透了他的来意,却偏要慢慢煮茶,慢慢说破。
“先生说笑了。”
裴青低头啜茶,茶汤清苦,回甘却在喉间漫开,“我只是路过。”
“路过?”
轩辕敬城摇头,“大雪封山,这条道上除了去彭城的商队,便是天南地北的江湖客。你腰间无剑,袖中无刃,这个时节跑出来,实在不应该。”
裴青抬眼。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青瓦上的积雪足有三寸厚,压得竹枝弯成弓形。
他问,“先生既知我来意,为何邀请我入院?”
轩辕敬城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以为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起身从书案后取出一卷旧帛,展开时飘出陈年墨香:“可曾读过孔孟?”
裴青抿了一口茶水,不咸不淡的说道:“不曾读过。”
“那你肯定很有趣。”
轩辕敬城笑着说道:“要不要跟我论道一番?我最近这段时间,念头有些不通达。”
裴青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只是端起茶壶又倒上了一杯。
雪粒子敲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轩辕敬城将旧帛卷摊在案上,烛火在绢帛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是千年前的墨痕在呼吸。
他指节叩了叩“仁”字那行小楷:“《论语》说‘仁者爱人’,可这世间的‘爱’,总隔着层纱。”
裴青捧着粗陶茶盏,看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没读过《论语》,也不知道如何解答,只凭心而述。
“仁大概是碗粥。”
他说,“煮粥时火候太猛,米会焦;火候太弱,米生。得守着锅,看水开,搅粥花,等米和水分了家,又缠在一处。爱得太急,会烫着人;爱得太慢,人会凉。可不管怎样,粥总得端上桌。”
轩辕敬城的手指在“仁”字上顿住。
他原以为这年轻人会支支吾吾,不想出口竟比《礼记》注疏还熨帖。
“那‘礼’呢?”
他又问,“周公制礼作乐,天下归仁。可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这礼还有用么?”
裴青想起山脚下老榆树旁的破土地庙。
每年春社,村民凑钱买斤猪肉,用瓦罐炖熟,供在泥胎前。
有回他砍柴晚归,见个外乡乞丐蹲在庙外啃冷馍,庙祝骂骂咧咧要赶人,老榆树下的瞎眼阿婆却摸出半块烤红薯塞过去:“菩萨不记仇,你吃口热的,也算敬神。”
“礼是块砖。”
他说,“砌墙时得齐整,不然房子漏雨;可要是墙里头填的是糠,砖再齐整,风一吹就塌。敬神不在供品多金贵,在心里头留块干净地儿。就像砍柴,斧子要磨快,可砍树时得顺着纹路,硬要劈直,斧刃崩了,树也废了。”
轩辕敬城忽然笑了。
他想起自己十年寒窗,把“克己复礼”四个字刻进骨头里,却在江湖上见惯了虚与委蛇的揖让、口蜜腹剑的谦卑。
原来最朴素的道理,藏在泥腿子的茶盏里。
“那‘道’呢?”
他指节抵着额角,“儒家讲修身齐家,道家讲道法自然。二者可相通?”
裴青望着窗外雪色。
他记得洪洗象说“心之所向,便是道”,记得老榆树被砍了十三年,树疤处反而抽出新芽。
“道是棵树。”
他说,“儒家是修枝,把歪的掐了,让主干直溜;道家是浇根,让树自己往深里扎。可不管是修枝还是浇根,得先认得出哪棵是树,要是把荆棘当树养,再怎么修,扎出来的也是刺。”
茶盏见底时,轩辕敬城忽然起身,对着裴青行了一个大礼,口中忍不住赞叹道:“吾看了一辈子的书,居然还不如你一介散人,实在自愧。”
轩辕敬城直起身子,袖中书卷滑落半寸,却未去拾。
裴青堂而皇之的受了这一礼,旋即笑着说道:“你们儒生总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刚刚回答了你的问题,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是武夫?”
“武夫?”
轩辕敬城重复一遍,指节摩挲着案上茶盏,“我读《吴越春秋》的时候,见干将铸剑,三年成一刃,淬火时投入赤鲤血,剑成之夜,星坠如雨。那时以为,能铸此剑者,方是武夫。”
“后来我又读了《孟子》,说‘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那时只觉‘武’是征伐,是血流。”
他将书卷放回案头,“但我见了你以后,觉得武夫要走的路,或许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裴青喝了一杯茶,缓缓说道:“我以前什么都不懂,但我如今大概知道武夫的路是什么,先护着眼前人,再护着心里的火。火不灭,心就不歇。”
轩辕敬城望着他,忽然起身,又行了一礼。
“今日得闻此言,胜读十年书。”
他说,“我原以为,读书人的道在纸上,武夫的道在手中刀剑上。如今才知,真正的道,都在人心里。”
裴青起身还礼,动作有些生涩,他砍了十三年树,却没怎么行过礼。
轩辕敬城笑了,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茶盏:“你这个武夫比许多读圣贤书的人,更懂圣贤说的‘仁’。”
雪不知何时停了。
窗外的青瓦上,积雪泛着白光,像撒了一层碎银。
院角的老梅树开了两枝,红得像要烧起来。
裴青喝了口茶,茶盏见底时,他站起身:“先生,我该走了。”
“去哪儿?”
轩辕敬城问。
裴青点头:“西楚故地的青锋山,有柄叫‘饮仙’的刀在等我。”
轩辕敬城送他到门口,望着他踩着积雪往山下走,背影渐渐融进雪色里。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廊下,轩辕敬城忽然想起,方才裴青说‘护着心里的火。火不灭,心就不歇’,或许正合此道,他摸了摸腰间的“慎独”玉牌,忽然笑了。
原来最好的道,从来不在书里,在雪地里,在柴堆里,在每个认真活着的人眼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