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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广陵江的水是疯的。

裴青站在江湾老槐树下,看浊浪撞碎在黑黢黢的礁石上,碎成千万片银鳞,又被风卷着扑回江面,吼声震得岸边芦苇簌簌发抖。

他腰间空着,却像悬着柄无形的刀,那柄饮仙刀在青锋山等着他,可此刻,江里的浪声里藏着另一种刀意。

浪头又卷来,比先前更高,白花花的浪尖上泛着青黑,像条择人而噬的苍龙。

裴青忽然笑了,笑声混在浪声里,惊起几只江鸥。

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朝着江心虚划一道。

没有金铁之声,没有惊涛拍岸。

那道虚划的痕迹却像把烧红的刀,切开漫天水雾。

浪头到了他身前三尺,突然凝住,像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浪尖上的水珠簌簌坠落,在半空凝成细碎的冰晶,折射着阴云里的微光,落进江里时,竟激起一圈圈彩虹。

下一秒,他指节猛地一收。

那道虚划的痕迹突然活了,如游龙穿云,如惊鸿照影,‘轰’地劈进江心。

浪头被从中剖开,左边半道浪墙轰然坍塌,溅起的水幕足有丈高;右边半道却逆着流向回卷,在江面上犁出一道深沟,水流嘶吼着往两边退去,露出江底黑黢黢的礁石。

风停了。

芦苇叶上的水珠"啪嗒"掉进泥里。

江对岸的老渔翁攥着钓竿,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他在这江上漂了四十年,头回见有人用两根手指劈开半江浪。

他望着重新翻涌的江水,轻声念道,“长刀劈浪三千里,不负青山不负心。”

老渔翁的钓竿还在抖,鱼线上的银鳞早被浪打散了,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江面上那道渐远的背影,青衫粗布,裤脚沾着浪花,明明没撑船没踩板,却像踩着看不见的台阶,一步一步往江心走,浪头自动分开,露出黑黢黢的河床,待他走过,浪又合上,只余下一片碎银般的水痕。

“那…那是人?”

卖糖葫芦的老汉攥着草把,糖稀滴在青石板上,“我在这江边卖了三十年糖画,头回见有人把江面当路走!”

“不是人,难道还是是鬼?”

卖艺的刀客扯了扯破旗,刀鞘上的红绸被江风吹得猎猎响,“方才那两指劈浪的架势…我家祖师爷的《破浪诀》写了八百字,说这是'以气御水,化形为刃',可我练了三十年,连道水纹都劈不开!”

江风卷着这些议论往南北两岸跑。

广陵江的浪声被抛在身后时,裴青的青衫已沾了半幅秋阳。

他沿着官道往西北走,鞋底碾过碎砖与青石板,偶尔遇见挑担的商队、赶考的书生,或是扛着锄头的农人。

有人见他腰间空荡,便用眼角余光扫过;有人见他脚步沉稳,便多瞧两眼,却没谁敢上前搭话。

他走得慢,却比驿马还准。

洪洗象说青锋山在彭城北三十里,他便每日算着里程,天亮出发,日落投宿。

途中经过彭城时,他在城墙下歇了半日。

城墙砖缝里嵌着半截断戟,锈得发红,他伸手摸了摸,指腹蹭下点锈末,混着掌心的老茧,倒像摸着段旧时光。

“这城啊,”

卖炊饼的老妇掀开竹笼,热气裹着麦香扑过来,“从前楚王的仪仗能排半里地,现在只剩些破砖烂瓦。”

她往裴青手里塞了个炊饼,“小哥要是去青锋山,可得小心,那山脚下有座废炉,听说夜里能听见刀鸣。”

裴青咬了口炊饼,麦香混着炉灰味在嘴里散开。

他谢过老妇,继续往北走。

黄昏时到了青锋山脚下,果然见着座半塌的铸刀坊。

红砖墙上爬满野藤,门楣上‘陈记铸刀’四个字早被风雨啃得只剩半截,像块被啃过的骨头。

坊前有口老井,井沿结着青苔,裴青蹲下去舀水喝,水面映出他的脸,二十来岁的模样,眉峰如刀刻,眼尾却还留着点少年气。

井里忽然泛起涟漪。

不是风,不是鱼。

裴青猛地抬头。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耳朵,他却听见另一种声音,极轻,极细,像有人在极远的地方弹了根琴弦,又像刀在鞘中醒过来的轻吟。

他站起身,望向山后。

残阳把山影拉得老长,松针上的金光落下来,在他肩头碎成星子。

远处传来铜铃声,清脆得像冰裂。

他摸了摸腰间,那里还留着斧柄磨出的茧,可掌心却空得发烫,像等了十三年的老榆树,终于等到了春天。

“终于到了。”

他轻声说。

山风突然大了。

松涛声里,隐约有金铁交鸣。

裴青顺着声音往山后走,靴底碾过松针,发出细碎的响。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他看见座石屋,半掩的木门,檐下挂着串铜铃,门楣上刻着‘陈氏铸坊’四个大字,笔锋刚劲,像是要把这名字刻进石头里。

门内传来咳嗽声,苍老,却有力。

裴青站在门口,阳光穿过松枝落下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

他抬起手,正要叩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老头,穿粗布短打,须发皆白,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

他手里握着把铁锤,锤头上还沾着黑灰,见着裴青,愣了愣,随即笑了:“小友可是来赏青山绿水?”

裴青不咸不淡的说道:“我是来取刀的!”

老头瞳孔一震,侧身让他进来,屋里有股烟火气混着铁锈味。

靠墙的土炉还烧着炭,炉上架着口铁砧,砧上摆着把未完工的刀,刀身狭长,弧度如新月,刃口泛着幽蓝的光,像浸了半潭秋水。

老头眯起眼,望着裴青:“小友,你真是来拿刀的?”

裴青望着砧上那柄未完工的刀。

刀身覆着层薄灰,却掩不住弧度的利落,像新月初悬,像雪刃凝霜,倒比洪洗象说的‘饮仙’更添三分清冽。

他伸手轻轻抚过刀背,指腹触到的不是粗糙的铁胚,而是细密的淬火纹,像老榆树年轮里藏着的星子。

“这不是我要的。”

他的声音像磨过的斧刃。

铁锤"当啷"砸在铁砧上。

火星子溅起来,落在裴青脚边,又被他的粗布靴碾灭。

老头佝偻着背走到井边,井沿的青苔被蹭出条白痕:“你要的东西就在这口井里。”

裴青盯着井里晃动的水影,“你觉得它是在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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