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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风在土坯房外呼啸了整整一夜,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黎明时分,风势渐弱,但寒意却更加刺骨,透过墙缝钻进来,在屋内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

秀娟几乎一夜未眠。她将盼娣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抵御着严寒。孩子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额头上那块胎记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梅花,我的小梅花…”秀娟轻声呢喃,干燥的嘴唇因为缺水而裂开细小的口子。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吵醒了隔壁的婆婆。

怀中的盼娣动了一下,小嘴无意识地张合着,寻找食物的来源。秀娟心里一紧——她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了,哪来的奶水喂孩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李赵氏粗哑的嗓音:“都什么时辰了还躺着?等着我伺候你呢?”

秀娟慌忙起身,将盼娣用破被子裹好,轻手轻脚地下了炕。她的下身还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针扎一样。

灶房里,李赵氏正在往锅里倒水,看见秀娟进来,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就知道磨蹭!赶紧生火!”

秀娟蹲在灶台前,拿起火石费力地打着火。她的手冻得僵硬,试了好几次才点燃柴火。微弱的火苗跳跃着,给这间冰冷的灶房带来一丝暖意。

“娘,盼娣她…”秀娟鼓起勇气开口,“孩子饿得直哭,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李赵氏猛地打断她,“就那么点粮食,给你吃了不下奶,还不如喂狗!”

秀娟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她知道,在这个家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李大柱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个小布袋,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娘,今天运气好,在黑市换到点玉米面。”

李赵氏一把抢过布袋,掂量了一下,眉头又皱起来:“就这么点?花了多少钱?”

“就剩的那点都花了。”李大柱叹了口气,“现在的粮食一天一个价,这点玉米面还是求了半天才换到的。”

李赵氏打开布袋,抓了一小把玉米面闻了闻,嘟囔道:“掺了不少麸皮,黑心商贩!”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舀出两勺玉米面,掺上大量的水和野菜干,开始熬糊糊。

秀娟眼巴巴地看着那锅渐渐变稠的糊糊,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去年秋天?那时候地里的收成虽然不好,但至少还能吃上个半饱。

糊糊熬好了,李赵氏开始分饭。李大柱和他爹的那两碗最稠,几乎能立住筷子;她自己那碗稍稀一些;轮到秀娟时,只剩下小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

“娘,我…”秀娟看着那碗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糊糊,声音颤抖,“我这还要喂孩子…”

“喂孩子?就你这下不了好蛋的母鸡,还能有什么奶水?”李赵氏嗤笑道,“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别不知足!”

李大柱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喝着自己的糊糊,头也不抬,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秀娟端着那碗稀汤,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进碗里,泛起小小的涟漪。她想起生第一个孩子时,虽然也是个女儿,但婆婆至少还给她煮过两个鸡蛋。如今这光景,连一碗稠点的糊糊都成了奢望。

回到屋里,盼娣已经醒了,正小声地哭着,声音像只被遗弃的小猫。秀娟赶紧抱起孩子,试着喂奶。可是她实在太虚弱了,乳房干瘪,几乎挤不出一滴奶水。

盼娣吮吸了半天,什么也没得到,哭得更厉害了。秀娟心急如焚,忽然想起昨天藏起来的那点苦菜根。她赶紧找出来,放在嘴里嚼的碎的不能再碎了,一点点把汁液喂给盼娣。

孩子饿极了,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手指,把那些苦涩的菜汁都咽了下去。秀娟看着女儿瘦弱的小脸,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盼娣,再忍忍,娘想办法…”她轻声安慰着,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白天,秀娟照常要干活。虽然是在月子里,但在这个饥荒年代,没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她拖着虚弱的身子,跟着李大柱去地里挖野菜根。

田野里光秃秃的,能吃的早就被挖光了。秀娟跪在冰冷的地上,用冻僵的手指一点点刨着土,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当家的,你看这个能不能吃?”秀娟挖出一段白色的根茎,不确定地问道。

李大柱瞥了一眼,摇摇头:“那是毒草根,吃了会肿脸。”

秀娟失望地扔掉那段根茎,继续艰难地挖掘。她的手指早已磨破,渗出的血染红了泥土,但她感觉不到疼痛——饥饿已经让她麻木了。

一上午过去,他们只挖到一小把苦菜根和几棵野苋菜。李大柱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秀娟知道,这意味着今晚又只能喝稀汤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见邻居王老栓媳妇。王老栓媳妇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些干树皮。

“大柱兄弟,秀娟妹子,你们也挖菜呢?”王老栓媳妇打招呼道,她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比秀娟好不到哪去。

“是啊,这光景…”李大柱叹了口气,“你们家还好吗?”

“好什么呀!”王老栓媳妇压低声音,“我家那口子昨天去公社粮站排队,排了一天队,就说没粮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秀娟关心地问:“嫂子,你家娃咋样了?”

“还能咋样?饿得皮包骨头,整天哭…”王老栓媳妇抹了把眼泪,“我的奶水也不多,娃饿得直啃自己的手指头…”

三个大人沉默地走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这个冬天,太难熬了。

回到家,李赵氏看到那点少得可怜的野菜,又是一顿骂:“两个大活人,一上午就挖这么点东西?够塞牙缝吗?”

秀娟默默地把野菜洗干净,准备做午饭。她的乳房胀痛得厉害,可是挤了半天,只挤出几滴淡黄色的液体。她知道,这是要断奶的征兆。

盼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哭闹得更厉害了。秀娟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走动,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心里焦急万分。

下午,李赵氏破天荒地没有让秀娟去干活,而是自己出去了。秀娟趁机翻箱倒柜,想找点能吃的东西。可是家里早已一贫如洗,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

就在她绝望之际,忽然在炕席底下摸到一小块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半块已经发硬的窝窝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在那里被遗忘的。

秀娟如获至宝,赶紧把那块窝窝头泡在热水里,等它软化了,一点点喂给盼娣。孩子饿极了,贪婪地吞咽着,终于停止了哭闹。

看着女儿安静下来的小脸,秀娟的心里五味杂陈。这点食物只能解一时之急,明天呢?后天呢?

傍晚,李赵氏回来了,脸上带着神秘的表情。她把李大柱叫到里屋,低声嘀咕着什么。秀娟隐约听到“老王家的媳妇…奶水足…能不能…”

秀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说过,有些没奶水的母亲会请奶水足的妇女帮忙喂孩子,但在这饥荒年代,谁家的粮食都不够吃,哪有多余的奶水喂别人的孩子?

果然,晚饭后,李赵氏板着脸对秀娟说:“明天抱盼娣去老王媳妇那儿试试,看她能不能给喂几口。”

秀娟惊讶地问:“王嫂子?她肯吗?”

“肯不肯由得她?”李赵氏冷哼一声,“她家欠咱们家两升玉米面呢!喂几口奶怎么了?”

秀娟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老王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王嫂子自己还有个吃奶的孩子,哪来的多余奶水?

但没等她说什么,李赵氏就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去!能不能活就看这丫头的造化了!”

夜里,秀娟抱着盼娣,久久不能入睡。孩子的呼吸均匀了许多,那块窝窝头让她难得地睡了个好觉。可是秀娟的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沉得喘不过气来。

月光从窗户的破洞照进来,落在盼娣的小脸上。秀娟轻轻抚摸着女儿额头上的胎记,忽然觉得那不像梅花,倒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盼娣,我苦命的孩子…”她喃喃自语,“生在这个年代,是娘对不起你…”

第二天一早,秀娟抱着盼娣,跟着李赵氏来到王老栓家。王老栓媳妇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他们来了,愣了一下。

“老栓家的,有点事求你。”李赵氏开门见山,“我家这丫头没奶吃,看你奶水足,能不能给喂几口?”

王老栓媳妇面露难色:“大娘,不是我不肯,是我家娃也不够吃啊…”

“就几口!”李赵氏打断她,“就当还那两升玉米面的人情了!”

王老栓媳妇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秀娟怀中的盼娣。那孩子瘦得可怜,小脸只有巴掌大,一双黑亮的眼睛无助地眨着。

她心一软,叹了口气:“好吧,就喂几口。”

秀娟感激地把盼娣递过去。王老栓媳妇接过孩子,撩起衣襟开始喂奶。盼娣饿极了,贪婪地吮吸起来。

秀娟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终于吃上了奶,心里既欣慰又酸楚。欣慰的是孩子暂时不会挨饿了,酸楚的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连喂饱孩子的能力都没有。

王老栓媳妇自己的孩子在一旁哭闹起来,她只好把盼娣还给秀娟:“差不多了,我家娃也饿了。”

盼娣似乎还没吃饱,哼哼唧唧地不愿意。秀娟连忙道谢:“嫂子,太谢谢你了!”

李赵氏却板着脸:“明天再来喂几次,那两升玉米面就算两清了!”

回去的路上,秀娟抱着盼娣,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婆婆这是在逼王老栓媳妇,可为了孩子能活命,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这样,盼娣开始了“吃百家奶”的日子。有时是王老栓媳妇,有时是其他刚生过孩子的妇女。秀娟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地求人,看尽了白眼,受尽了委屈。

有的人家心软,会给盼娣喂几口;有的人家直接关门谢客;还有的人家虽然让进门,却要说些难听的话。

“哟,这不是那个'灾星'吗?怎么还敢抱出来?” “自己没奶水还生什么孩子?这不是添乱吗?” “喂可以,拿东西来换!现在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每听到这样的话,秀娟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但她只能低着头,赔着笑脸,为了孩子能有一口吃的。

李大柱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整天沉默地蹲在墙角,仿佛这个家与他无关。只有偶尔看到盼娣时,他的眼神才会有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

日子一天天过去,盼娣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还是瘦弱,但至少不再整天哭闹了。秀娟的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尽管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早晨,秀娟照常抱着盼娣想去王老栓家,却发现王家大门紧闭。邻居说,王老栓媳妇的孩子昨天夜里没了。

秀娟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王家门前,半天说不出话来。怀中的盼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着。

就在这时,王家门开了,王老栓媳妇红肿着眼睛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是她死去的孩子。

看见秀娟,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起来:“都是你!都是你家这个灾星!吸干了我娃的奶水!把我娃克死了!”

秀娟吓得后退一步:“嫂子,不是的…”

“就是!”王老栓媳妇歇斯底里地喊道,“自从喂了你家这个灾星,我家娃就一天比一天瘦!就是你家的灾星把我娃克死的!”

她越说越激动,竟然冲上来要抢盼娣:“把这个灾星给我!我要让她给我娃偿命!”

秀娟死死护着盼娣,转身就跑。王老栓媳妇在后面追着,哭喊着:“还我娃的命来!灾星!祸害!”

秀娟拼命跑着,眼泪模糊了视线。怀中的盼娣被颠簸得大哭起来,母女俩的哭声在空旷的村道上回荡,凄厉而又无助。

终于跑到家,秀娟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盼娣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通红。

李赵氏从里屋出来,骂道:“作死呢?大白天关门干什么?”

秀娟颤抖着说出刚才发生的事。李赵氏听完,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冷静:“死了就死了,关我们什么事?那是他们老王家的命!”

秀娟不可置信地看着婆婆:“娘,王嫂子说盼娣是灾星…”

“本来就是灾星!”李赵氏啐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留着她!”

秀娟抱紧盼娣,第一次顶撞婆婆:“盼娣不是灾星!她是我的孩子!”

李赵氏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反了你了!敢跟我顶嘴?今晚别吃饭了!”

秀娟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她抱着盼娣回到屋里,轻轻拍着安抚她。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下来,只剩下小声的抽噎。

看着女儿泪眼朦胧的小脸,秀娟的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要让盼娣活下去。

这个被称作“灾星”的孩子,这个生来就饱受苦难的孩子,她要让她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坚强。

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了。这个漫长的冬天,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但秀娟知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怀中的这个孩子。

盼娣在母亲怀里渐渐睡着了,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母亲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世界。秀娟轻轻哼着摇篮曲,眼神坚定而温柔。

饥荒终会过去,冬天终会结束。而一个母亲的爱,将会穿越所有苦难,照亮孩子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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