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家孩子的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李家庄这潭死水中,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村里人看盼娣的眼神更加怪异了,仿佛她额头上那块胎记真的会带来死亡。人们远远地避开秀娟母女,像是躲避瘟疫。
秀娟抱着盼娣站在自家院子里,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怀中的盼娣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不怕,盼娣,娘在呢。”秀娟轻声安慰着,更像是安慰自己。她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灶房里传来李赵氏摔摔打打的声音,伴随着不满的嘟囔:“丧门星!就知道惹祸!老王家的孩子没了,这账得算到咱们头上了!”
秀娟咬紧下唇,没有接话。她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
黄昏时分,李大柱从地里回来了。他比平时更加沉默,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手里提着的布袋瘪瘪的,显然今天又没什么收获。
李赵氏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告状:“大柱,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今天出什么事了吗?老王家的孩子没了!他媳妇说是咱们家盼娣给克的!现在全村人都躲着咱们走!”
李大柱的脚步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墙角那个他常蹲的位置,摸出旱烟袋,却发现烟袋早已空空如也。
他烦躁地把烟袋扔到一边,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而绵长,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奈。
秀娟抱着盼娣站在不远处,看着丈夫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多么希望李大柱能站起来说句话,哪怕只是为盼娣辩白一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那么蹲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当家的…”秀娟鼓起勇气开口,“盼娣她…”
“够了!”李大柱突然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还嫌不够乱吗?”
秀娟吓得一哆嗦,怀里的盼娣也跟着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细弱而凄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李大柱似乎被哭声惹得更烦了,猛地站起身,一脚踢开脚下的一个小木凳,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秀娟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滑落。盼娣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小声的抽噎,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母亲。
李赵氏幸灾乐祸地瞥了秀娟一眼,跟着儿子进了屋。
晚饭时,气氛更加压抑。桌上只有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和几个掺了大量麸皮的窝窝头。李赵氏分饭时,故意少给了秀娟半个窝窝头。
“省着点吃,谁知道这饥荒要闹到什么时候。”李赵氏冷冷地说,眼睛却瞟向秀娟怀中的盼娣,意有所指。
李大柱埋头吃饭,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好像只要吃快些,就能早点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秀娟看着自己碗里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又看看怀中饿得直啃手指的盼娣,心里一阵酸楚。她悄悄把窝窝头掰下一小块,在桌下捏碎了,准备等会儿喂给孩子。
“当家的,”秀娟试探着开口,“盼娣快没吃的了,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李大柱突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烦躁,“我能变出粮食来吗?你看不到现在什么光景?”
秀娟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她知道丈夫说的是实话,整个村子都在挨饿,谁家也不好过。可是作为一个母亲,看着孩子挨饿,她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夜里,盼娣又开始哭闹。孩子已经快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饿得实在受不了。秀娟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动,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可是无济于事。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隔壁传来李赵氏的怒骂声。
李大柱翻了个身,背对着秀娟母女,用被子蒙住了头。
秀娟无奈,只好抱着盼娣来到院子里。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赶紧用自己单薄的衣衫裹紧孩子。
月光冷冷地洒在院子里,将母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盼娣的哭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
秀娟忽然想起什么,悄悄走到鸡窝旁——虽然家里早就没鸡了,但她记得角落里还长着几棵野草。她借着月光仔细寻找,果然找到几棵还没完全枯黄的荠菜。
如获至宝般,秀娟赶紧把荠菜拔出来,放在嘴里嚼碎了,一点点喂给盼娣。野菜苦涩的味道让孩子皱起了眉头,但饿极了的她还是咽了下去。
看着女儿终于停止了哭闹,秀娟松了口气,却感到一阵心酸。别人的孩子吃奶水,她的盼娣却只能吃野菜糊口。
回到屋里,李大柱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但秀娟敏锐地感觉到,他并没有睡着。
“当家的,”秀娟轻声说,“盼娣也是你的孩子啊…”
被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
秀娟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丈夫这是用沉默来表达他的态度——对这个女儿,他选择视而不见。
接下来的日子,李大柱对盼娣越发冷淡。他从不主动抱孩子,甚至很少正眼看她。每天一早出门,天黑才回来,然后就蹲在墙角抽闷烟——虽然烟袋里早就没了烟丝,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嘬着空烟袋。
有时盼娣哭得厉害,他会烦躁地皱起眉头,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蹲在那儿的时间更长了。
秀娟尝试过几次,想让丈夫接受这个女儿。
一天,盼娣难得没有哭闹,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秀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抱着孩子走到李大柱面前。
“当家的,你看盼娣多乖,她在看你呢。”秀娟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李大柱抬起头,目光在盼娣脸上停留了一瞬。就在秀娟以为他会有所触动时,他却迅速移开了视线,语气生硬地说:“抱远点,别碍事。”
秀娟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对盼娣如此冷漠。就算是个女儿,也是他的骨肉啊!
李赵氏见状,更是变本加厉地刁难秀娟母女。她不仅克扣秀娟的口粮,还时常指桑骂槐。
“养个赔钱货就算了,还是个灾星!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按桶里淹死!”李赵氏一边熬粥一边骂,声音大得故意让秀娟听见。
秀娟抱着盼娣,默默流泪。怀中的孩子似乎感知到母亲的悲伤,伸出小手,无意识地摸着秀娟的脸。
最让秀娟心痛的是,连村里其他的孩子也开始躲着盼娣。有一次,她抱着盼娣在门口晒太阳,几个路过的孩子指着盼娣额上的胎记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灾星!” “我娘说离她远点,会倒霉的!” “王家的娃娃就是她克死的!”
孩子们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秀娟的心里。她紧紧抱着盼娣,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筑起一道屏障。
盼娣一天天长大,虽然还是瘦弱,但已经会笑了。当她第一次对着秀娟露出无牙的笑容时,秀娟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她抱着孩子冲到李大柱面前,想让他看看这个奇迹。
“当家的,你看盼娣会笑了!她笑了!”秀娟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李大柱正在修锄头,抬起头瞥了一眼。盼娣似乎感知到父亲的目光,笑得更甜了,黑亮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有一瞬间,秀娟仿佛看到丈夫的眼神柔和了一下,嘴角甚至微微牵动。但很快,他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里的锄头,语气淡漠地说:“嗯,看见了。”
就这三个字,再没有别的。秀娟满腔的喜悦一下子被浇灭了,她抱着盼娣,默默地退回屋里。
夜里,秀娟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炕边,正低头看着盼娣。
是李大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女儿。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表情是秀娟从未见过的复杂——有挣扎,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秀娟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打破这难得的时刻。
良久,李大柱伸出手,似乎想摸摸盼娣的小脸,但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着太多秀娟读不懂的情绪。
最后,他转身离开了,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秀娟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明白了,丈夫并非完全不在乎这个女儿,只是生活的重压和母亲的强势,让他选择了沉默和逃避。
第二天,一切照旧。李大柱依然对盼娣不闻不问,依然整天蹲在墙角。但秀娟的心里却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至少,丈夫夜里还会偷偷来看女儿,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这个孩子的。
秀娟开始更加细心地观察。她发现,虽然李大柱从不主动关心盼娣,但有时会偷偷多留一口吃的放在桌上;虽然他从不说破,但有时会在秀娟忙着照顾孩子时,默默地多干些活。
这些细微的变化给了秀娟莫大的安慰。她知道,在这个冰冷的家里,至少还有一个人,在用他沉默的方式,表达着对女儿的关心。
一天,李赵氏又因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骂盼娣是“丧门星”、“赔钱货”。秀娟忍无可忍,顶撞了几句。李赵氏气得要打秀娟,一直沉默的李大柱突然站了起来。
“娘,够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赵氏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儿子会站出来说话。李大柱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转身走出了院子。
那一刻,秀娟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虽然丈夫没有明确维护盼娣,但至少,他阻止了婆婆的责骂。
晚上,秀娟鼓起勇气,对躺在身边的李大柱说:“当家的,我知道你也疼盼娣,为什么就不能…”
“睡吧。”李大柱打断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秀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知道,有些心结,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开的。
盼娣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艰难地成长着。她似乎从小就感知到自己不受欢迎,尤其是来自父亲和奶奶的冷漠。当李大柱在家时,她会格外安静,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追随着父亲的身影,却从不敢主动接近。
有时李大柱无意中看向她,她会立刻低下头,小手紧张地抓着母亲的衣角。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让秀娟看得心酸不已。
“盼娣,那是爹啊,不怕。”秀娟试着引导孩子。
但盼娣只是摇摇头,把脸埋进母亲怀里。这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似乎已经懂得了看人眼色。
秀娟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女儿,虽然也是个女孩,但至少得到了奶奶和父亲的一些关爱。而盼娣,从出生起就活在“灾星”的阴影下,连最基本的父爱都成了奢望。
一天,秀娟抱着盼娣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听到墙角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她悄悄走过去,发现李大柱正蹲在那里,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秀娟仔细一看,心头一震——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旁边还写着两个字:“盼娣”。
李大柱画得很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秀娟的到来。他画完后又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最后用脚轻轻抹去了。
秀娟赶紧退开,心里百感交集。原来丈夫一直把女儿的名字记在心里,只是从不说出口。
那天晚上,秀娟做了一个决定。她不再强求丈夫公开表达对盼娣的关心,而是珍惜那些细微的、沉默的关爱。至少,在这个冰冷的家里,还有一个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被称作“灾星”的女儿。
盼娣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秀娟轻轻抚摸着女儿额上的胎记,轻声说:“盼娣,爹是爱你的,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窗外,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洒下清冷的光辉。在这个饥荒年代的寒冬里,爱以最沉默的方式存在着,如同墙角那株顽强的小草,在石缝中艰难地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