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李家庄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土坯房内,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多少,呵气成霜,墙壁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盼娣的哭声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从最初的响亮有力变得细弱游丝,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颤抖。秀娟抱着孩子在炕上来回走动,自己的胃也因饥饿而阵阵绞痛,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怀中这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上。
"盼娣乖,再忍忍…"秀娟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她已经试过所有办法:温水、手指、甚至撕下一小块破布蘸水让盼娣吮吸,但都无法平息孩子刻骨的饥饿。
灶房里,李赵氏正在清点所剩无几的粮食。她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木箱,里面只剩下小半袋玉米碴子和一些干菜叶。她皱着眉头,仔细地将粮食分成四份:最大的两份是李大柱和他爹的,中等的是她自己的,最小最少的是秀娟的。
"娘,"秀娟抱着哭闹的盼娣走进灶房,声音怯懦,"盼娣饿得不行了,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李赵氏头也不抬,继续手中的活计,"粮食就这么多,还想怎么样?"
秀娟看着婆婆手中那明显不均的四份粮食,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在这个家里,食物的分配从来就不是按需分配,而是按"价值"分配——能下地干活的李大柱分得最多,掌管家计的李赵氏次之,而她这个"生不出儿子"的媳妇,永远分得最少。
李大柱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气。他看到灶房里的情景,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沉默地蹲到墙角,拿出空烟袋嘬着。
"大柱,今天去公社问问,看能不能领点救济粮。"李赵氏将最大那份粮食收好,头也不抬地说。
李大柱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瞟向秀娟怀中的盼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小脸因饥饿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看什么看?"李赵氏敏锐地捕捉到儿子的目光,"一个赔钱货,饿死算了!"
秀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她抱着盼娣退回里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午后,李大柱从公社回来,脸色比出去时更加阴沉。
"怎么样?"李赵氏急切地问。
"没了。"李大柱摇摇头,"公社的人说救济粮早就发完了,下一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李赵氏骂了一句难听的话,狠狠地瞪了秀娟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秀娟抱着盼娣,感觉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孩子的哭声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是偶尔抽搐一下,证明她还活着。
"娘,"秀娟突然跪了下来,"求求您,给盼娣一口吃的吧,她快不行了…"
李赵氏冷眼看着,无动于衷:"早死早超生,省得浪费粮食。"
就在这时,李大柱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李赵氏在他身后喊道。
李大柱没有回答,身影很快消失在寒风中。
秀娟瘫坐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怀中的盼娣呼吸微弱,小眼睛半闭着,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秀娟机械地拍着孩子的背,眼泪早已流干。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李大柱回来了。他浑身是雪,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东西。
"当家的…"秀娟愣住了。
李大柱走到炕边,摊开手掌。掌心里是几颗干瘪的野枣和一些草根。
"后山摘的,"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把枣喂给孩子吧。"
秀娟颤抖着接过那些野枣,放在嘴里嚼碎了,一点点喂给盼娣。饿极了的孩子贪婪地吮吸着,小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李赵氏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李赵氏照例做好了饭。依然是四份明显不均的食物,但这次,李大柱没有立即吃自己的那份,而是默默地分出一半,推给秀娟。
"大柱!你干什么?"李赵氏厉声道。
"她还要喂孩子。"李大柱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李赵氏还想说什么,但在儿子坚定的目光下,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没再反对。
秀娟看着眼前多出来的那点食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是盼娣出生以来,丈夫第一次明确地站在她们母女这边。
夜里,盼娣因为消化不良哭闹不止。野枣虽然暂时缓解了饥饿,但对一个婴儿来说太过粗糙。秀娟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走动,心急如焚。
李大柱被哭声吵醒,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火,而是默默地起身,往灶房里添了把柴,让屋子暖和些。
"当家的,"秀娟哽咽着,"谢谢…"
李大柱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生涩地拍了拍盼娣的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这个被称作"灾星"的女儿。
奇迹般地,盼娣在父亲的拍抚下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变得平稳,最终沉沉睡去。
秀娟看着这一幕,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在这个冰冷的家里,这一刻的温情显得如此珍贵。
第二天,李赵氏明显对秀娟更加苛刻了。她指派给秀娟的活计比以前更多更重,分给她的食物却更少了。
"既然有人给你吃的,那我这份就省了。"李赵氏冷笑着说。
秀娟没有争辩,默默地干着活。她知道,婆婆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满。
下午,秀娟正在院里洗衣服,突然听到屋里传来盼娣的哭声和李赵氏的骂声。
"哭什么哭!丧门星!"
秀娟慌忙冲进屋,只见李赵氏正对着盼娣大骂,孩子吓得哭个不停。
"娘,您这是干什么?"秀娟心疼地抱起盼娣。
"干什么?看看这个灾星干的好事!"李赵氏指着炕上的一滩水渍,"居然尿炕了!这大冷天的,褥子湿了怎么睡?"
秀娟这才注意到炕上确实有一滩水渍,不大,但在寒冷的冬天确实是个麻烦。
"我这就收拾。"秀娟低声下气地说。
"收拾?拿什么收拾?"李赵氏不依不饶,"这褥子还是我当年的嫁妆呢!就被这个灾星糟蹋了!"
盼娣似乎感知到奶奶的怒气,哭得更大声了。秀娟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炕铺。
就在这时,李大柱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屋里的情景,眉头皱了起来。
"又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疲惫。
"你看看!你看看!"李赵氏像是找到了援兵,"这个灾星把炕尿湿了!这大冷天的,让人怎么睡?"
李大柱看了看那滩不大的水渍,又看了看哭得撕心裂肺的盼娣,突然说:"娘,她还是个孩子。"
李赵氏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
"哪个孩子不尿炕?"李大柱继续说,"秀娟会收拾好的,您就别生气了。"
李赵氏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突然冷笑一声:"好啊,你现在是彻底被这个灾星迷了心窍了!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她摔门而出,留下秀娟和李大柱面面相觑。
秀娟忐忑不安地看着丈夫:"当家的,娘她…"
"别管她。"李大柱的声音依然低沉,"先顾好孩子。"
那天晚上,李赵氏没有做晚饭。她早早地回了自己屋,把灶房冷在那里。
秀娟看着空空的锅灶,心里一阵发慌。盼娣已经饿得开始哭闹,她自己也是饥肠辘辘。
李大柱沉默地蹲在墙角,良久,突然站起身:"等我一会儿。"
他向外走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秀娟抱着盼娣,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丈夫去做什么,更不知道婆婆接下来会怎么刁难她们母女。
约莫半个时辰后,李大柱回来了。他浑身是雪,手上却提着一只冻僵的野兔。
"后山下的套子逮着的。"他简单解释了一句,开始熟练地剥皮处理。
秀娟又惊又喜。在这饥荒年代,肉食简直是奢侈品。
李大柱很快就把兔子处理好了,他切下一大半,让秀娟拿去给李赵氏。
"娘,这是大柱刚逮的兔子,您尝尝。"秀娟怯生生地敲开婆婆的房门。
李赵氏冷着脸接过肉,什么都没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剩下的兔肉,李大柱让秀娟熬了一锅汤。肉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盼娣似乎也闻到了,咂着小嘴,期待地望着母亲。
秀娟小心地喂盼娣喝了些肉汤,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看着女儿满足的表情,秀娟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那天晚上,一家四口难得地吃了一顿饱饭。虽然李赵氏没有和他们一起吃,但至少,没有人再饿肚子了。
夜里,盼娣睡得格外香甜。秀娟和李大柱并排躺在炕上,中间是熟睡的孩子。
"当家的,谢谢你。"秀娟轻声说。
黑暗中,李大柱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秀娟,我不是个好爹…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秀娟明白他的意思。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丈夫粗糙的手掌:"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这一刻,夫妻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这个饥饿的冬天,在这个等级分明的家里,他们终于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共同守护着这个弱小的生命。
月光从窗户的破洞照进来,洒在一家三口身上。盼娣在父母中间睡得正香,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秀娟和李大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坚定——一种无需言说的、共同面对艰难生活的坚定。
然而,秀娟知道,这种平衡是脆弱的。婆婆的怨气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制了。未来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此刻,她感受到了一丝希望。
在这个饥荒年代的寒冬里,这就是最温暖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