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李家庄,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打着旋。天色阴沉得可怕,灰蒙蒙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村子里静得出奇,连狗吠声都稀少了——饿得没力气叫了。
秀娟抱着盼娣坐在炕上,孩子的哭声细弱得像只小猫。她已经试过所有办法:嚼碎的野菜根、温水、甚至用手指蘸着盐粒让盼娣吮吸,但都无法平息孩子的饥饿。
“盼娣饿,娘也没有办法啊…”秀娟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她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奶水早就干涸,乳房胀痛得厉害,却挤不出一滴乳汁。
灶房里传来李赵氏和李大柱的争吵声,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屋里依然清晰可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是个无底洞!”李赵氏的声音尖利刺耳,“老王家的孩子没了,下一个还不知道轮到谁!这灾星不能留了!”
李大柱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娘,那也是个生命…”
“生命?咱们都快活不成了,还管她是不是生命?”李赵氏的声音陡然拔高,“今天必须做个了断!要么扔到后山,要么送人!你选一个!”
秀娟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把盼娣搂得更紧。孩子的哭声似乎更微弱了,小脸冻得发青。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李赵氏阴沉着脸走进来,身后跟着低着头的李大柱。
“收拾收拾,给孩子穿厚点。”李赵氏的语气冷硬,不容置疑。
秀娟惊恐地抬起头:“娘,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给你这灾星闺女找个活路!”李赵氏冷笑一声,“听说三十里外张庄有户人家想要个孩子,虽然是个哑巴家,但总比饿死强!”
秀娟的心沉了下去。她听说过张庄那户哑巴人家,夫妻俩都是先天性聋哑,家境比李家还差,去年饿死了两个孩子。盼娣要是被送到那里,只怕凶多吉少。
“不…不行…”秀娟颤抖着说,“盼娣还这么小,不能…”
“不能什么?”李赵氏打断她,“留在家里等死吗?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撑几天?”
秀娟低头看着怀中的盼娣,孩子已经哭得没力气了,只是微微抽搐着,小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哀求。的确,再这样下去,盼娣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当家的…”秀娟求助地看向李大柱,“你说句话啊…”
李大柱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娘也是为盼娣好…至少…有条活路…”
秀娟的心彻底凉了。连丈夫都这么说,看来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李赵氏不耐烦地催促:“快点!趁天还没黑,赶紧送过去!三十里地呢!”
秀娟机械地给盼娣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小棉袄——那是用她自己的旧衣服改的,棉花已经硬得像块铁板。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好几次都系不上扣子。
盼娣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比之前响亮了许多,像是在做最后的抗争。
“哭什么哭!丧门星!”李赵氏骂了一句,上前就要抢孩子。
秀娟本能地后退一步,死死护住盼娣:“娘!再等等!也许…也许明天就有粮食了…”
“做梦!”李赵氏啐道,“公社粮站都空了!黑市粮价涨上天了!哪来的粮食?等死吗?”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有人在大声喊叫:“发救济粮了!公社发救济粮了!”
屋里的四个人都愣住了。李赵氏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冲出门去。李大柱和公公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秀娟抱着盼娣,心跳得厉害。救济粮?真的吗?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小心翼翼走到门口,只见村里人都往村口跑,一个个面黄肌瘦的脸上难得有了些光彩。
很快,他们三人回来了,脸色却更加难看。
“白高兴一场!”李赵氏骂道,“一人就半斤玉米面!够干什么的?”
李大柱手里提着个小布袋,沉默地放在桌上。那袋子瘪瘪的,确实装不了多少粮食。
“半斤也好啊!”秀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够盼娣吃几天糊糊了!娘,再等等,也许过几天还有…”
李赵氏冷笑一声:“等?等这半斤玉米面吃完了,再去求那哑巴家?人家还要不要都难说!”
她再次看向盼娣,眼神冷酷决绝:“今天必须送走!大柱,准备准备,天黑前出发!”
秀娟的心沉到了谷底。看来婆婆是铁了心要送走盼娣了。
李大柱沉默地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他找出一个破旧的背篓,在里面铺了些干草,又把自己那件破棉袄叠好垫在下面。
秀娟看着丈夫的动作,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突然跪倒在地,抱住李赵氏的腿:“娘!求求您!别送走盼娣!我会想办法!我少吃点!都给她吃!求求您了!”
李赵氏一脚踢开她:“省省吧!你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养孩子?赶紧起来,别耽误时间!”
秀娟转向李大柱:“当家的!那是你的亲骨肉啊!你舍得吗?”
李大柱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沙哑地说:“秀娟…这也是没办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秀娟。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又开始下了。李大柱背起背篓,李赵氏粗暴地从秀娟怀里抢过盼娣,塞进背篓里。
盼娣似乎感知到了危险,突然大声哭起来,小手在空中乱抓,像是要抓住什么。
“盼娣!我的盼娣!”秀娟扑上去,却被李赵氏死死拉住。
“大柱!快走!”李赵氏命令道。
李大柱低着头,不敢看秀娟的眼睛,快步向外走去。
“不!不要!”秀娟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挣扎着想要追上去,但李赵氏的力气出奇地大,死死拽着她。
盼娣的哭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
秀娟瘫倒在地,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她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外越来越大的雪。
李赵氏松开手,冷冷地说:“早该这样了!省得拖累全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死一般寂静。秀娟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突然,她猛地坐起来,像是被什么惊醒。她仿佛听见了盼娣的哭声,虽然微弱,但真真切切。
“盼娣…”她喃喃自语,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李赵氏正在灶房收拾那半斤玉米面,看见秀娟冲出去,骂了一句:“疯婆子!回来!”
秀娟充耳不闻,沿着村道拼命奔跑。雪越下越大,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她的破棉鞋很快就被雪水浸透了,冰冷刺骨。
“盼娣!盼娣!”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却只听到风雪的呼啸声。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人影。秀娟眯起眼睛仔细看,竟然是李大柱!他正背着背篓,艰难地往回走。
秀娟的心猛地一跳,发疯似的冲过去:“盼娣!我的盼娣!”
李大柱抬起头,脸上满是雪花,表情复杂。背篓里,盼娣的哭声微弱但持续。
秀娟一把抢过背篓,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盼娣的小脸冻得通红,但还活着,还在哭!
“怎么回事?”秀娟又哭又笑,语无伦次,“你怎么回来了?”
李大柱低下头,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雪太大…迷路了…走到乱坟岗…听到狼叫…不敢走了…”
秀娟这才注意到,李大柱的棉袄被刮破了好几处,手上还有血迹,显然是匆忙中摔伤了。
“盼娣一直哭…哭得我心慌…”李大柱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起她出生那天…那么小…差点活不下来…”
秀娟紧紧抱着盼娣,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从未听过丈夫说这么多话,更没想到他会在最后关头回心转意。
“当家的…”秀娟哽咽着说不出话。
李大柱叹了口气,从秀娟怀里接过背篓:“先回家吧,雪越来越大了。”
回到家里,李赵氏看到他们回来,先是惊讶,随即勃然大怒:“怎么回事?怎么又带回来了?大柱,你糊涂啊!”
李大柱把背篓放下,第一次直视母亲的眼睛:“娘,不能再这样了。那是我的闺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李赵氏气得浑身发抖:“反了!都反了!你们是要气死我啊!”
秀娟赶紧把盼娣从背篓里抱出来,发现孩子已经哭得没力气了,只是小声抽噎着。她忙用温水给孩子擦脸,又找出之前藏的一点红糖,蘸着喂给盼娣。
也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盼娣渐渐安静下来,小手抓着秀娟的手指,不肯松开。
李赵氏还在骂骂咧咧,但李大柱这次没有退缩。他沉默地坐在门槛上,看着秀娟母女,眼神复杂。
夜里,雪终于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秀娟抱着盼娣,怎么也不肯放手,生怕一松手孩子就不见了。
李大柱罕见地没有蹲在墙角,而是坐在炕沿上,看着熟睡的盼娣出神。
“当家的,谢谢你…”秀娟轻声说。
李大柱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不是个好爹…我差点…”
他没有说下去,但秀娟明白他的意思。
“盼娣会明白的…”秀娟安慰道,“等她长大了,我会告诉她,她爹最后没有放弃她。”
李大柱沉默良久,突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盼娣的小脸。这是他从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主动触碰她。
盼娣在睡梦中咂了咂嘴,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触摸。
秀娟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虽然前途依然艰难,但至少这一刻,他们是一家三口。
第二天一早,李赵氏发现李大柱把昨晚那半斤玉米面大部分都熬成了糊糊,留给秀娟和盼娣。
“大柱!你疯了!我和你爹吃什么?”李赵氏尖叫着。
李大柱平静地说:“娘,我去公社看看能不能找点活干。秀娟要喂孩子,不能饿着。”
李赵氏还想说什么,但在儿子坚定的目光下,最终只是嘟囔了几句,没再反对。
秀娟喝着那碗比平时稠一些的玉米糊,感觉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虽然食物依然少得可怜,但至少,盼娣暂时不会挨饿了。
盼娣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比平时安静许多,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着父母。
秀娟抱着孩子走到院子里,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低头看着盼娣额上的胎记,忽然觉得那不像梅花,也不像泪滴,而像是一道伤痕——一道生来就有的、无法抹去的伤痕。
但这个孩子比她想象的要坚强。经历了险些被遗弃的危机,她依然活着,依然在呼吸,依然在用她微弱的方式抗争着。
“盼娣,我的好孩子…”秀娟轻声说,“无论多难,娘都会保护你。咱们一起活下去。”
盼娣似乎听懂了,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秀娟也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冬天,希望如同雪地里的阳光,虽然微弱,但真实存在。
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婆婆的刁难不会停止,饥饿的威胁依然存在。但至少,她和盼娣又多了一天的时间。
一天,又一天。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秀娟抱着盼娣,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寒风依然刺骨,但她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慢慢燃烧。
那是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孩子而燃起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