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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似乎还残留在喉间,胸腔里那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尚未消散,眼前最后定格的,是陆亦可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和溅落在伪造证据上那抹刺目的鲜红……

姜文学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

耳边却不是死寂的隔离室应有的沉默,而是……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沉稳、清晰,带着学究式的严谨,正在解读着德沃金的《法律帝国》(中文翻译版为1996年出版,这边给他提前了)。

“……法律并非仅仅是规则的集合,更是一种诠释性的概念,它要求我们以整体性的视角,将法律原则与道德、政治哲学相融合……”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粉笔灰的味道。他正坐在一间阶梯教室里,周围是略显青涩却熟悉的面孔。

这是……汉东大学政法系的课堂?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年轻有力的双手,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讲台上,正值盛年的高育良教授风度翩翩,眼神锐利而充满智慧,正深入浅出地阐述着法理学的精义。

不是梦。那彻骨的绝望和身体崩坏的痛苦太过真实。那么现在……?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教室角落。果然,年轻的侯亮平正侧着头,和身边那个气质清冷、容貌秀丽的女孩钟小艾低声私语。侯亮平脸上带着那种他后来十分熟悉的、略带玩世不恭和优越感的笑容,嘴唇翕动,声音极低。

若是前世的姜文学,绝不可能听清。但此刻,他重生的灵魂感知力似乎异常敏锐,那些低语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所以说,人要是豁出去,真是没什么底线不能突破的。”侯亮平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为了那点进步,什么样的脏的臭的都能闭着眼咽下去。只是可怜了陈阳姐……”

他说话时,眼神瞥向窗外,意有所指。

姜文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窗户,可以远远看到操场上围了一大群人,一个穿着旧警服的高大身影,正捧着一束鲜花,单膝跪在一个穿着裙子的女老师面前。

祁同伟!向梁璐求婚!

这一刻,时间坐标无比清晰地钉在了他的脑海里——1995年,汉东大学,那个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春天!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冲刷着他重生的灵魂。孤鹰岭的枪声、高老师的黯然倒台、侯亮平的步步紧逼、陆亦可那冰冷的讯问、还有那伪造的证据和最终呕出的鲜血……所有的痛苦、不甘、愤怒和遗憾,瞬间凝聚成一股几乎要将他再次撕裂的力量。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依靠那一点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听见旁边的钟小艾淡淡回应侯亮平,声音不大,却清晰:“个人选择,没什么可评价的。只是替陈阳感到不值。”她的目光同样投向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她的家世赋予了她无需对此类“钻营”感同身受的底气。

而另一侧,陈海——年轻、热血、冲动的陈海,此刻眼睛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死死盯着操场的方向,身体前倾,几乎要立刻冲出去为他姐姐陈阳讨个公道。身边几个同学正紧张地按着他。

课堂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躁动,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显然,大家都被窗外那场惊世骇俗的求婚吸引了注意力,高老师精彩的法学理论也失去了吸引力。

讲台上的高育良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切。他停顿了下来,目光缓缓扫过教室,尤其在情绪激动的陈海和窃窃私语的侯亮平那里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不怒自威。

“安静。”他敲了敲黑板擦,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法律要求我们理性,而非冲动。”高育良的目光变得深沉,“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不应影响我们对知识和秩序的追求。他人的选择,自有其因果与代价,无需我等置喙,更不值得浪费宝贵的求知时间。”

他几句话便稳定住了课堂秩序,那股天然的威仪让包括陈海在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下面自习。”高育良合上讲义,目光最终落在了姜文学身上,“姜文学,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来了!

姜文学心脏猛地一跳。前世,就是这个时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同学们各异的目光中——有关心,有好奇,也有侯亮平那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审视——站起身,跟着高育良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安静许多。高育良步履沉稳,没有说话。姜文学跟在他身后,看着老师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眼前的高老师,还是那位学识渊博、深受学生爱戴、对未来充满抱负的学者,而非后来那个深陷政治泥潭、身败名裂的政法委书记。

前世,他跟着高老师走进办公室,心中充满了对祁同伟行为的震惊、同情以及对未来突如其来的迷茫和不安全感。高老师即将离开学校,踏入宦海,去吕州市担任政法委书记(副厅级),而他这个备受老师青睐的学生,却感觉自己像失去了最大的依靠。

所以,当高育良提出那个建议时,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恐慌和急于抓住眼前确定性的心态,拒绝了。

走进那间堆满书籍、充满书香气的办公室,高育良示意他坐下,自己则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已然散去的操场人群,轻轻叹了口气。

“祁同伟……可惜了。”高育良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惋惜,“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只是……时也,命也。”

他转过身,看向姜文学,目光变得温和而审视:“文学,你的毕业论文我看过了,写得很好,尤其是关于《西方法学如何辩证应用和本土化改造》那部分,见解独到,功底扎实。你是块做学问的好材料。”

姜文学安静地听着,没有像前世那样因为表扬而略显局促,只是微微颔首:“谢谢老师鼓励。”

高育良对他的沉稳似乎有些意外,继续道:“系里和我,原本都希望你留下来读我的博士,继续深造。不过,情况你也知道了,九月份,我就要去吕州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姜文学的反应,见对方依旧平静,便接着说:“我的意思,你的学术之路不应该中断。以你的天赋和勤奋,留在汉东大学,有些屈才了。”

终于,他说到了关键:“我在燕京大学法学院有一位师兄,闫东平教授。他是研究国际政治与经济法的权威,在国际上都有很高的声望。我和他通过信,向他极力推荐了你。他对你的论文观点也很感兴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荐你过去,直接攻读他的博士学位。”

燕京大学!闫东平教授!

这是前世他曾错失的、通往更高学术殿堂和更广阔天地的机会!

高育良看着他,语重心长:“文学,你的根基很好,但视野需要更开阔。闫教授能带你看到更前沿的东西,接触更顶级的圈子。这对于你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远比早早进入实务部门摸爬滚打要强。你觉得呢?”

若是前世的姜文学,此刻心中想的必然是:高老师走了,汉大这个“家”没了影子。祁同伟师兄的“惨状”近在眼前,让他对前途充满了不确定的恐惧。去京城读博?太遥远,太缥缈。他迫切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所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表示,愿意接受分配,去吕州,哪怕从基层做起。

但现在……

姜文学的脑海中闪过前世在吕州基层挣扎的岁月,闪过在月湖街道的琐碎工作中消磨的锐气,闪过因为没有足够硬核的学历和背景而在关键时刻缺乏底气的无奈,更闪过最终在蓝天宾馆那间冰冷的房间里,面对莫须有的指控却无力抗衡的绝望!

更高的起点!更硬的底气!更广阔的视野和更强大的人脉!

这一切,不正是前世的他最为欠缺的吗?

知识、学历、师承,在这个体系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护身符!闫东平教授的弟子,这个身份,将来即便侯亮平、钟小艾之流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其背后的能量和可能引发的学术界的反弹!

他不能再重复前世的老路!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任何人的庇护之下!他必须自己强大起来!

姜文学抬起头,目光不再有前世的彷徨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生死后的沉静与坚定。他迎着高育良探究的目光,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谢谢老师为我如此费心筹划!学生的浅见拙作能入闫教授法眼,是学生的荣幸。能有机会前往燕京大学,跟随闫教授这样的学术泰斗继续深造,是学生梦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机会。老师您的建议高瞻远瞩,为学生指明了前路。我愿意去!一定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刻苦钻研,绝不辜负老师和闫教授的期望!”

高育良明显愣住了。

他预想中姜文学可能会犹豫、会不舍、甚至会像其他学生一样渴望立刻跟着他去吕州实务部门,却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利落、目光如此坚定地接受这个看似更“清苦”也更“遥远”的学术路径。

他看着姜文学,眼前的弟子似乎和刚才教室里那个沉默的青年有些不同了。眼神深处,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决断。

但这是好事。高育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欣赏有主见、有抱负的学生。

“好!好啊!”高育良高兴地拍了拍姜文学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没让我失望!眼光要放长远,燕京的平台,不是汉东能比的。跟着闫教授,好好学,未来不可限量!”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封信:“这是我给闫师兄的推荐信,你收好。后续具体的考试和申请流程,我会让系里协助你办理。暑假好好准备一下。”

“是!老师!”姜文学双手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步,他终于迈出去了!离开了汉东省这个即将风起云涌、最终会演变成惨烈绞肉机的政治漩涡中心。

姜文学将推荐信仔细收好,贴身放入内衣口袋,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枚通往新生的船票。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衣襟,然后对着高育良,深深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感谢前世今生的师恩,也告别前世既定的悲剧轨迹。

直起身,他目光清澈而诚挚地看着高育良,声音沉稳而富有感情:“老师此去吕州,执掌一市法纲,乃是潜龙出渊,恰逢其时。学生不才,谨以一首拙作,恭祝老师此去一路顺风,宏图大展,将来必能大济苍生,造福一方。”

高育良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惊喜和赞赏。他素知姜文学学业扎实,却不知他还有即兴赋诗的才情,不禁抚掌笑道:“哦?文学还有此雅兴?快快吟来,让老师听听。”

姜文学略微沉吟,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吕州未来的波澜壮阔,也看到了高育良即将踏上的那条荣耀与毁灭交织的道路。他缓缓吟诵道:

《送高师之任吕州》

汉大深耕蕴道深,吕州新辟待龙吟。

法持圭臬悬明镜,政布仁风拂杏林。

云水翻腾堪砥柱,星河璀璨可披襟。

门生遥立潮头望,击壤长歌沐甘霖。

诗句落定,办公室内一片寂静。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震惊和激赏。他反复咀嚼着诗句中的意味。

这首诗,不仅文采斐然,用典精准,更难得的是其格局宏大,寓意深远,完全说到了高育良的心坎里,将他此刻的抱负、期待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云水翻腾)都勾勒了出来,并给予了最高的祝愿和肯定!

这远超一个普通学生的临别赠言,简直像是一位深知他内心的挚友的倾心之作!

高育良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姜文学,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学生。他用力拍了拍姜文学的肩膀,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好!好诗!好一个‘法持圭臬悬明镜,政布仁风拂杏林’!好一个‘云水翻腾堪砥柱’!文学啊文学,你真是……每每给老师带来惊喜!此诗,深得我心!老师收下了,定当铭记于心!”

他来回踱了两步,显然心情极好:“有你这样的学生在岸边摇旗呐喊,老师此去,更是信心倍增!你我师生,虽暂别两地,但情谊永存。你在燕京安心求学,将来学成归来,你我未必没有再度携手,共襄盛举之时!”

这一刻,高育良看姜文学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有才华的学生,而是真正视为了一位未来的潜在同道和知音。

姜文学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这首诗,既全了师生之情谊,在他心中种下更深的欣赏种子,也为未来可能的交集埋下了一个伏笔。

“老师谬赞了,学生只是抒发心中所感。愿老师前程似锦。”姜文学再次躬身。

“好,好!”高育良笑容满面,“你也回去好好准备吧。京城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姜文学再次道谢,然后转身,稳步走出了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外面的阳光正好,校园里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操场上早已空无一人,那场轰动一时的求婚仿佛从未发生。

姜文学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受着年轻身体里蓬勃的生机。

1995年,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越过汉东大学的红墙绿瓦,投向那片更广阔的天空。

新的征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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