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高压讯问仿佛成了一场意志的拉锯战。陆亦可、周正、林华华轮番上阵，法律条文、政策攻心、证据展示、甚至偶尔的话术陷阱，几乎所有的常规手段都用尽了，但姜文学就像一块被潮水反复冲刷却岿然不动的礁石。他以一种惊人的冷静和逻辑韧性，逐一化解或硬顶了回去。那首《定风波》仿佛一道分水岭，之后的姜文学，不再是被动的接受审问者，而更像是一个以自身为战场，与审讯者进行平等博弈的对手。
谈话室内的气氛日益凝重。空气里弥漫着疲惫、焦灼和一种无声的激烈对抗。
这天，陆亦可调整了策略。她不再纠缠于那些宏大的“汉大帮”叙事和难以直接证实的经济往来，而是将焦点陡然收紧，瞄准了一个看似更具体、更可能突破的“点”。
“姜文学，”陆亦可将一份泛黄的档案复印件放在桌上，“谈谈你的发小，姜小虎吧。”
姜文学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没有逃过陆亦可锐利的眼睛。他沉默着，等待下文。
“姜小虎，吕州市福利院出身，与你情同手足。1995年，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被判有期徒刑14年，2005年减刑释放。没错吧？”陆亦可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
“是。”姜文学的声音有些低沉。
“2006年，你担任月湖街道办主任期间，辖区有一个市政道路修缮工程，项目不大，预算三百二十万。招标文件明确要求，投标单位及其法人代表近五年内不得有重大违法犯罪记录。然而，刚刚出狱一年的姜小虎，以其刚刚注册成立的‘小虎土石方工程队’参与了投标，并且最终中标。”陆亦可抬起眼，目光如锥，“对此，你作何解释？是否利用职权，为其量身定做或是在资格审查环节为其提供了便利？”
姜文学看着陆亦可，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陆处长，你认为，法院当年对姜小虎的判决，公正吗？”
陆亦可皱眉：“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问题，不是讨论十几年前的旧案判决。”
“这很重要。”姜文学坚持道，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当年，四个地痞流氓当众调戏、猥亵他的女友，甚至动手撕扯女孩的衣服。小虎反抗，被四人围殴，混乱中他捡起地上一块砖头……结果，三死一重伤。法院认定是互殴，定性为过失致人死亡，判了十四年。陆处长，以你专业的法律眼光看，放在今天，这应该怎么判？算不算正当防卫？或者至少是防卫过当？”
周正忍不住插话：“姜文学！法律适用要讲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司法环境！岂能简单地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过去？”
“哦？不能吗？”姜文学的目光转向周正，带着一丝讥讽，“周检察官，法律的精神难道不是一贯的？惩恶扬善、保护弱者？当年那四个是什么人？都是有前科的地头蛇！小虎和他的女友只是普通学生！在被围殴、女友受辱的情况下反抗，即使后果严重，难道就活该重判十四年？你们现在查我的案子，恨不得用放大镜找出我二十年前每一个可能的瑕疵，为什么对同样是二十年前可能存在的量刑过重、甚至定性错误，就如此讳莫如深？这就是你们标榜的法律的公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小虎最好的十年，葬送在了监狱里。他出狱后，除了那个等了他十年的女孩子之外一无所有，社会歧视，找工作屡屡碰壁。我是街道办主任，但我更是他一起长大的哥哥！那个市政工程，技术要求不高，他的工程队完全有能力完成！我过问了一下，让下面的人在合法合规的框架内，给他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这有什么错？难道非要看着他走投无路，再次被逼上绝路，才符合你们冰冷的程序和所谓的原则吗？”
“合法合规的框架内？”陆亦可冷笑着抓住他的话柄，“招标文件白纸黑字要求无重大犯罪记录，姜小虎明显不符合！你的‘过问’，就是绕开这个硬性规定！这就是滥用职权！至于判决是否公正，那是另一个问题，不能成为你违规操作的理由！”
“理由？”姜文学猛地提高声音，“如果法律本身在某个时刻、某个个案上失去了应有的公正和温度，那么执行它的人，是否应该带有一点最基本的人情和良知？我只是给了他一个靠力气吃饭的机会！他后来的生意做得怎么样，靠的是他的诚信和实干！和惠龙集团的合作，也是因为他的工程质量过硬！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你开了这个口子！”陆亦可寸步不让，“之后姜小虎的‘虎威集团’能迅速成为惠龙集团的御用承包商，难道没有你姜文学的影响力在背后起作用？更严重的是，我们查到，姜小虎通过福利院的老院长姜红娟女士，转赠给你一套位于‘帝樾阁’的邻水排屋！价值数百万！这你又如何解释？这也是人情和良知？”
图穷匕见！这才是真正的杀招！陆亦可的目光紧紧锁住姜文学，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周正和林华华也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回答。他们相信，这个问题，姜文学绝对无法再自圆其说！
然而，姜文学的反应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反而露出一种极度悲伤又极度嘲讽的笑容，他看着陆亦可，看着周正和林华华，缓缓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甚至是一丝怜悯。
“你们……果然去查了……查了我身边的人，查了已经过世的姜妈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痛心，“你们为了把我，把高老师钉死，真是不择手段，连逝去的人的安宁都不放过，连最卑微的孤儿院里的那点温情都要拿出来解剖、质疑、玷污！”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翻涌的情绪：“好，你们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那套房子，是小虎出息了之后，为了报答姜妈妈的养育之恩，送给姜妈妈的。姜妈妈一辈子未婚，无儿无女，我们这些从福利院出去的孩子，就是她的亲生子女。她老人家一生清贫，住在福利院的老房子里，小虎想让她晚年住得好一点，有什么错？”
“姜妈妈一开始坚决不收，是小虎跪下来求她，说这就是儿子孝敬母亲的，她才含泪答应。但她住惯了老地方，那套排屋她一直空着，偶尔去打扫一下，对我们说，那是她给我们这些孩子留下的一个‘家’，万一谁在外面遇到了难处，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三年前，姜妈妈因病去世了。”姜文学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停顿片刻，强忍悲痛，“她留下遗嘱，经过公证的遗嘱。她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套排屋，都留给了我们几个她最惦记的孩子。遗嘱里写得明明白白，排屋的归属，也征求了小虎等其他孩子的意见，他们都同意，并且签了字。我继承那套房子，合理合法，符合姜妈妈的遗愿，也得到了其他兄弟姐妹的认可。这，有什么问题吗？陆处长，周检察官，林检察官，调查我身边的人，甚至调查一位一生行善、刚刚离世不久的老人的遗产分配，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这就是你们维护法律尊严的方式？你们不觉得……这很下作吗？”
姜文学的质问，如同沉重的鞭子，抽在空气里，也抽在陆亦可三人的心上。林华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记录的速度慢了下来。周正的脸色也变得极其不自然。陆亦可的心猛地一沉，她意识到，关于房产的这个突破口，恐怕又错了。姜文学的解释合情合理合法，几乎无懈可击。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显得他们更加卑劣，更加不近人情。
谈话再次陷入了僵局。陆亦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这个姜文学，就像一口深井，你以为看到了底，扔下石头，却久久听不到回音，深不见底。
接下来的几天，审讯变成了更加枯燥和疲惫的重复。姜文学坚守着他的防线，寸土不让。他甚至开始反过来质疑每一个证据的合法性、每一个程序的正当性。陆亦可小组的气势，在对方顽强的、甚至带点悲壮色彩的抵抗下，渐渐显露出疲态。
他们承受着来自上面的巨大压力。侯亮平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询问进展，语气一次比一次凝重。沙瑞金书记也在密切关注，高育良案的彻底清算需要一个像样的交代，姜文学作为其门下重要一员，迟迟无法突破，让很多人都感到焦躁不安。
时间成了最大的敌人。
就在陆亦可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这天夜里，侯亮平亲自打来了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断。
“亦可，姜文学那边，暂时放一放吧。”
陆亦可一愣：“侯局？可是……”
“惠龙集团那边，赵瑞龙的一个核心财务人员顶不住压力，交代了。”侯亮平的声音透过电话线，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提供了一份关键证据，是一份秘密账目的复印件，显示大概五年前，有一笔来自惠龙集团旗下离岸公司的五百万美元资金，通过复杂的渠道，最终打入了一个以姜文学远房亲戚名义开设的海外账户。转账备注是‘项目咨询费’。”
陆亦可的心脏猛地一跳：“海外账户？可是侯局，我们之前调查过，姜文学是孤儿，海外并……”
“我知道！”侯亮平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但这份证据链很完整，资金流向清晰，备注明确指向姜文学在吕州主持的那个跨国产业园项目。这足以证明他存在重大受贿嫌疑！立刻对他进行突审，出示这份证据，务必撬开他的嘴！”
“侯局，这份证据的来源……”陆亦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前毫无踪迹的海外账户，突然冒出来的财务人员口供……
“亦可！”侯亮平的语气加重了，“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证据确凿！立刻执行命令！这是打破僵局的关键！沙书记还在等我们的结果！”
“……是，侯局。”陆亦可压下心中的疑虑，职业习惯和对上级的服从占据了上风。或许，这就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突破口。
深夜，蓝天宾馆302室再次灯火通明。
姜文学被带了进来，他看起来更加消瘦，但眼神依旧清亮，带着警惕。
陆亦可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份所谓的“秘密账目”复印件推到了姜文学面前，周正和林华华一左一右，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姜文学，看看这个吧。惠龙集团内部流出的账目，五百万美元，通过海外账户，打入你指定关系人的户头。备注是你在吕州跨国产业园项目的‘咨询费’。你还有什么话说？”
姜文学拿起那份文件，仔细地看着，一页，两页……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致的震惊、愤怒，以及……荒诞感。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陆亦可，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这就是你们找到的‘铁证’？”
“铁证如山！”周正厉声道。
“哈哈哈哈！”姜文学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铁证？伪造！彻头彻尾的伪造！我姜文学是孤儿！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儿子女儿之外没有任何直系血亲！那个所谓的远房亲戚，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海外账户？更是无稽之谈！我从未出过国！你们……你们为了定罪，竟然用如此拙劣的手段伪造证据？！”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着那份文件：“这上面的项目时间，我当时正在省委党校学习！根本不曾具体经手那个项目的审批细节！咨询费？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哪怕用点心思去核实一下呢？！”
陆亦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姜文学的反应不像作假。而且，他指出的时间点漏洞，如果是真的，那这份证据……她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姜文学！事实胜于雄辩！这份证据经过初步核实！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坦白是你唯一的出路！”
“核实？”姜文学猛地站起，身体摇晃了一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陆亦可，充满了血丝和彻底的绝望，“你们核实了什么？你们需要的根本不是真相！你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能证明你们逼死祁同伟、搞垮高育良是正确的结果！一个能给你们政治资本添砖加瓦的结果！”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法律？程序？正义？哈哈……哈哈哈……都是遮羞布！都是你们手里可以随意扭曲的工具！我原本还以为……还以为你们至少会守住最后的底线……没想到……没想到啊……”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煞白，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咳咳咳……呕……”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溅落在那些所谓的“铁证”上，触目惊心。
他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眼神迅速涣散，那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讥讽，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幻灭。
“姜文学！”陆亦可失声惊呼，周正和林华华也吓呆了，连忙上前扶住他。
“快！叫医生！快！”陆亦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医护人员迅速赶到，进行紧急抢救。但一切都太晚了。
姜文学，这位吕州市曾经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高育良的得意门生，一生清廉却最终卷入政治漩涡的悲剧人物，在蓝天宾馆302室，在那份明显伪造的证据面前，呕血不止，最终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倒在了他认为最肮脏、最不公的“法律”程序之下，用最惨烈的方式，发出了最后的抗议。
302室内，只剩下医护人员无奈的叹息，以及陆亦可、周正、林华华三人苍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仿佛要将这一切都吞噬殆尽。一场以法律之名进行的政治清算，最终以这样一个血腥而荒诞的结局，暂时画上了句号。但其所带来的震撼、质疑与深远影响，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