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兽栏里,是一头狼。
一头孤狼。它有着一身银灰色的皮毛,但此刻却布满了泥污与草屑,好几处都打了结,看上去杂乱不堪。
它瘦得惊人,腹部紧紧收缩,背脊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四肢却依旧显得修长有力。
它没有像其他动物那样趴着或躺着,而是站在兽栏最深处的阴影里,与我对视。
它的眼神,和之前见过的所有动物都不同。
那不是麻木,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冰冷的、淬了火的孤傲与警惕。
那双幽绿色的瞳孔,像两簇在暗夜里燃烧的鬼火,死死地锁定了我。
它没有咆哮,也没有示弱,只是那么站着,沉默地审视着我这个闯入者,仿佛在评估我是否有资格站在这里。那
股不屈的气势,即便隔着铁栏,也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
紧挨着狼舍的,是熊。
一头体型庞大的棕熊。
即便它此刻正趴在地上,也能看出它全盛时期该有多么威猛。
但现在,这股威猛被一种化不开的疲惫所取代。
它趴在干硬的泥土地上,巨大的头颅枕着前爪,看上去恹恹欲睡。
它那身厚实的棕色皮毛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变得暗淡粗糙,像一张旧了多年的地毯,靠近臀部的地方甚至秃了一小块,露出灰白的皮肤。
我走近时,它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巨大的鼻头在空气中嗅了嗅,随即又合上了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而疲惫的叹息,仿佛连多看我一眼都嫌耗费力气。
我把目光投向第三个兽栏,却在第一时间没看到任何东西。
里面阴暗潮湿,只有一个浅浅的水池,早已干涸见底,角落里堆着一堆枯枝败叶。
正当我以为这里是空的时,爷爷用下巴朝角落指了指。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那堆枯叶的阴影里,盘踞着一条蛇。
一条巨大的、通体漆黑的蛇。
它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它的身体一圈圈地盘着,看不出究竟有多长,但仅从那比我大腿还粗的身体中段,就能想象出它完全舒展开时是何等骇人。
它的鳞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完全失去了蛇类应有的光滑质感,让它看上去像一条用黑曜石雕刻而成的、被遗弃的图腾。
当我屏住呼吸试图看得更清楚时,那巨大的蛇头从盘绕的身体中缓缓抬起。
一双金色的、带着竖瞳的眼睛在昏暗中亮起,像两枚熔化的金币。
它没有吐信,也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动作,只是用那双非人的、冷漠到极致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直视我的灵魂。
我被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第四个兽栏里,是一头黑豹。
它的情况比其他动物稍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
它那身黑色的皮毛本该像丝绸一样光滑,此刻却显得有些干燥,在某些角度下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
它同样瘦,但肌肉线条依然流畅优美,充满了爆发力。
它没有停下,而是在狭小的空间里不知疲倦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脚印上,将地面磨出了一条清晰的路径。
它的动作中透着一股被压抑的焦躁与狂暴。当它走到靠近栏杆的一侧时,会停下来,用一双锐利如刀的琥珀色眼睛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不加掩饰的敌意。
那是一种身为顶尖掠食者的、不容侵犯的威严。
最后,是狐狸。
那是一只火狐。
它蜷缩在兽栏的一角,将头深深埋在自己那条异常硕大而漂亮的尾巴里。
那条尾巴是它全身唯一还保留着些许华彩的地方,火焰般的红色即便在昏暗中也依旧醒目,但此刻却无力地拖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它的身体很小,缩成一团后更显得羸弱不堪。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它动了动耳朵,从尾巴里抬起了一张小小的、瘦削的脸。
它的眼睛很大,原本应该充满了狡黠与灵动,现在却只剩下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和疲惫。
它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类似于评估和算计的光芒,但随即就黯淡下去,重新将头埋回了自己温暖的尾巴里,仿佛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事值得它关心。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五只同样落魄,却又各自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珍奇”,心里五味杂陈。
它们和外面那些彻底失去生机的动物不一样,它们的身体虽然衰败,但灵魂深处似乎还燃烧着某种不甘的火焰。
“这里……就是我的一切了。”陈盛堂在我身后,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道。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他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那灰败的眼底深处,竟然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希冀。
“我活不了多久了,”他说,“我想把这个动物园……把它的一切,都留给你。”
我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五只困在牢笼中的野兽,再想想外面那些苟延残喘的生灵,最后想到了自己那同样一败涂地的人生。
一股荒谬绝伦的黑色幽默感涌上心头。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摇摇欲坠的动物园,一群半死不活的动物,还有一个一无所有的、走投无路的废物。
这大概就是绝配吧。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去养活这满满一园子的生灵?
那千万遗产的美梦就像个彩色的肥皂泡,“啪”地一下在我眼前碎裂,只剩下黏腻又冰冷的现实糊了我一脸。
我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就在舌尖打转,可看着爷爷那双浑浊眼睛里仅存的、如风中残烛般的希冀,那些话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沉默在我和他之间蔓延,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许久,我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让我想想吧。”
爷爷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点了点头,佝偻的背似乎又弯了几分,轻轻叹了口气。“也好。天色不早了,我先带你去休息吧。”
他把我带到兽舍不远处的一栋独立的小砖房里。
我的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那设备简陋得让我眼皮直跳。
一张吱嘎作响的板床,一个掉漆的木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门都关不严实的旧衣柜,这就是全部家当了。
“洗澡的地方在外面,”爷爷指了指窗外,“厕所也在旁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彻底凉了半截。院子里,一个用红砖头勉强围起来的露天隔间就是淋浴房,顶上架着一台孤零零的太阳能热水器,看那样子,能不能出热水全凭老天爷赏不赏脸。
隔壁就是个简易的旱厕。
我看着这堪比八十年代贫困山区的陈设,开始严重怀疑人生。
爷爷出去后,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要不是在他房间的床头柜上,看到了那张压在玻璃板下的黑白合照,里面那个年轻时英气逼人的男人,和我抽屉里那张老爸和奶奶的合照上的脸一模一样,我真要以为自己是被拐卖到了缅北诈骗园区,下一步就是嘎我的腰子给动物园换启动资金。
晚饭简单得令人发指,寡淡的白粥配着几根咸菜,我几乎是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逃离这里的决心却愈发坚定。
夜深人静,当窗外传来规律的虫鸣,我确定爷爷已经睡熟了。
我提上我那个破旧的行李箱,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间。
动物园的夜比我想象的更安静,也更压抑。
我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口,就在我伸手准备拉开门栓时,几个小小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几只白天见过的兔子,还有两只拖着暗淡尾羽的孔雀。
它们没有叫,也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动作,只是用那黑豆似的、或是琉璃珠般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见我要出门,它们竟然齐刷刷地往两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了一条可以通过的路。
我心里一紧,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跨出了大门,不敢再看它们。
可走出十几步后,鬼使神差地,我还是回了头。
月光下,那几只兔子和孔雀还站在门口,没有动,小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那一刻,我的脚步像是灌了铅,再也迈不动分毫。
离开这里,回到那个繁华的都市,然后呢?继续投第九十九份简历,然后被第一百次拒绝吗?睡在月租两千块、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出租屋里,每天吃着外卖,看不到一点希望。
这里虽然破败,但至少……至少还有一些生命在用它们的方式,笨拙地挽留我。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出了我积攒了二十二年的所有不甘与迷茫。
我转过身,提着行李箱,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深沉的黑暗与衰败走了回去。
烂命一条,不如就在这里赌一把。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