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那份用报纸做封皮的厚厚手稿,镜片后的目光扫视全班,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
“希望大家都能够看一看。这篇文章,不仅仅是一份社会实践报告。它有翔实的数据支撑,有严谨的逻辑分析,这体现了我们法学学子应有的理性。”
“更难能可贵的是贯穿了人文关怀和冷静的制度思考,既有温度,又有深度。”
“同时,它提出的建议,又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建立在深入调查和独立思考基础上的真知灼见,我们学法的人,眼光不能只盯着法典法条。”
课后,高育良特意让助教将王江涛请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书香弥漫,茶具精美。
高育良亲自给王江涛倒了一杯茶,态度和蔼,与他深入交流了报告中的一些观点,对他踏实肯干的作风再次表示了高度的赞赏。
王江涛对高育良老师的风度儒雅充满敬意,交谈中虚心聆听,但在某些具体问题上,他也能引经据典,提出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同看法,既不刻意迎合,也不盲目顶撞。
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让高育良在欣赏之余,更多了几分重视,觉得此子心性沉稳,绝非池中之物。
大学的时光,并非只有沉重的学习和严肃的思考。
在朝夕相处中,王江涛与他的室友们,与学生会共事的伙伴们,结下了深厚而纯粹的情谊。
谁在生活上遇到了难处,他总是那个默默伸出援手的人,或许是一句切中肯綮的建议,或许是帮忙整理复习资料,或许是悄悄垫上几毛钱的饭票。
同学们都知道他经济拮据,家境困难,有时会故意多打一份食堂里难得的肉菜,若无其事地拨到他碗里,嘴上说着“吃不完,帮帮忙”。
这种心照不宣的善意,这种默默流淌的关怀,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能温暖人心,这是时代的善良与纯真啊。
当然,校园里也并非总是阳光明媚。
关于一些校园传闻,总在茶余饭后悄悄流传。
比如,家世优越却总带着一丝郁气的梁璐老师。
传闻梁璐当年在大学时与她的老师相恋,结果对方为了出国深造放弃了她,她不得已堕胎。
因此梁璐性情不好,对学生的要求近乎严苛,不少学生私下对她颇有怨言。
近来,又有风声说,梁璐老师似乎对英俊挺拔的祁同伟格外关注,甚至在评奖评优中,为他说话了。
王江涛偶尔听闻这些,也只是在心中轻轻一叹。
人心的微妙与复杂,利益的交织与算计,这些官场与人生的预演,其实早已在这象牙塔内,悄然拉开了序幕。
时光飞逝,毕业的钟声即将敲响,人生的岔路口,以一种不容回避的姿态,横亘在每一个学子面前。
高育良再次将王江涛召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次,茶是上好的龙井,气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江涛啊。”
高育良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温和而笃定。
“你这几年的表现,我和院里几位领导都看在眼里。”
“你的学术潜质非常突出,无论是理论基础还是独立思考能力,在同龄人中都是拔尖的。”
“我和三位教授商量过,一致认为,你是可造之才,可以推荐你免试攻读本院的研究生,研究方向你可以自己选。以你的勤奋和悟性,留在学术这条路上走下去,前景是不可限量的。”
“你先不着急回答,回去好好考虑。”
这是一个足以让绝大多数同学艳羡不已的机会。
留校读研,意味着可以继续留在省城这个更大的平台,留在相对纯净的象牙塔内,拥有一个更高更稳的起点,未来无论是走学术道路,还是以此为跳板进入省直机关,都占尽先机。
走出办公室,王江涛下意识地抚摸着衣袖上一个磨得边缘起毛颜色最深的补丁,触感粗糙而真实。
刹那间,金山县乡亲们期盼的眼神,父母在田间地头佝偻劳作和鬓角早生的白发等一幅幅画面清晰地进入脑海。
他需要尽快工作以回馈沉甸甸的恩情,承担起长子的责任。
想到这,王江涛再次走进了高育良那间充满书卷气的办公室。
他向着高育良,郑重地鞠了一躬,表达了对其四年来悉心栽培与厚爱的无尽感激。
然后,他抬起头,坚定而坦诚地说出了最终决定。
“高老师,院里和您给我的选择弥足珍贵,但是我决定放弃。”
“我希望能响应时代的号召,到基层去去锻炼自己。”
“古人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高育良脸上惊讶之色难以掩饰,他没想到王江涛如此短的时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其中不乏汲汲于名利和千方百计想要留在大城市的。
可像王江涛这样,明明拥有留校读研的黄金机会却主动放弃的,几乎没有,这种选择甚至可以说是不识时务。
然而,在这份不识时务的背后,高育良看到了一种可怕的清醒与定力。
他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志不小,其心甚坚。
他尊重并最终支持了这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与惊人魄力的选择。
在正式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王江涛也依循程序,卸任了校学生会主席一职。
在卸任推荐中,基于祁同伟在学生会工作中的实际表现和活动能力,向学校推荐祁同伟接任主席之位。
至于祁同伟将如何运用这个平台,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祁同伟听说王江涛竟然可能放弃保研这天赐良机,万分不解,急匆匆地找到王江涛,语气急切地劝道。
“会长,为什么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留校或者读研,平台多高啊,能结识多少背景深厚的人呐。”
“基层那是什么地方?条件艰苦,事务繁琐,晋升通道狭窄,论资排辈严重,何必非要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呢?
“在上面,起点高,进步快啊。”
王江涛看着眼前这位急于攀升高位,眼中闪烁着对权力无限渴望的学弟,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潭,语气舒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同伟啊,你的想法,我理解。但是,有时候,看似捷径的康庄大道,走得太快,根基未必扎实,脚步难免虚浮。”
“高高在上,久了,容易看不清下面的真实情况,也容易忘记来时的路。”
“脚踏实地,自找苦吃,沉下去打磨,看似慢了,笨了,但每一步都踩得实在,根基深厚,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这里面的一些道理,你现在可能还不完全明白。将来,你自然会懂的。”
这番话语,让祁同伟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但看着王江涛那笃定的眼神,他又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这次交谈,虽未不欢而散,但两条曾经在校园里短暂交汇的轨迹,从此将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王江涛也知道了,祁同伟终究慢慢变成了名义中的模样,这是祁同伟自己的无奈和选择。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毕业分配方案最终公布,因为王江涛的选择,他的名字赫然列在前往汉东省内有名的贫困县——吕州市金山县的名单上,岗位是县委办公室普通干事。
离校那天,蝉声悠长,阳光正好。
他依然穿着那身整洁的旧衣,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绝大部分的重量,依旧是那些被他视若珍宝的书籍。
回望汉东大学那庄严而熟悉的校门,他心中没有半分彷徨,也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充盈着的,是长风破浪的豪情,是深入基层的坚定。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