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爱卿不必过于惊讶,太子曾向朕提及,此新作物确有少许不足之处。
“
百官闻言先是静默,继而又放松下来。
“陛下无需忧虑,天降祥瑞本就会有些微瑕疵。
“
“只需数年轮换良种便可解决。
“
“赵尚书所言极是。
“
“如此神物,岂能尽善尽美?”
“即便产量仅有殿下所言一半,亦是苍生之福!”
殿内气氛一时欢欣鼓舞。
在大臣们眼中,这些缺陷无足轻重。
即便产量渐减,这能亩产五十石的作物,只需栽种两三年便功德无量。
欢乐过后,众人又将注意力转回赈灾事宜。
新作物虽好,却需三月方能收成,而灾民已等不得一日。
殿中喜色迅速褪去,凝重重新笼罩在每个大臣脸上。
见众人又要争执,朱标再次出言:
“关于赈灾之策,那位隐士另有奏本呈上。
“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金册,递给赵勉。
“请赵卿为众位宣读。
“
“臣领旨。
“
赵勉恭敬接过,心中却不以为然。
那隐士不过侥幸献上良种,这等天赐之物岂是人力可为?虽该厚赏,但他不信此人真能提出什么赈灾良策。
救灾一事本就消耗国力,国库银两有限。
除非天纵英才,否则绝无可能在这困局中另辟蹊径。
赵勉展开奏折时却微微一怔——
那工整的字迹满朝文武都认得,分明是太子亲笔所书。
莫非奏本原主身份特殊,才需殿下重新誊录?
赵勉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诵读。
可随着内容渐次展开,殿中群臣神色愈发惊异。
这竟是条谁也不曾想过的通途。
自朱元璋以下,满朝朱紫向来视商贾如寇仇。
虽知钱粮重要,却都对行商之人鄙夷不屑。
即便国库空虚之时,也未想过借商道周转物资。
而今这奏章却似拨云见日——
无需动用国库分毫,不必劳烦诸位公卿。
只需赐予商人虚名头衔,他们竟会争相捐出家财助朝廷赈灾?
初闻此议,多数官员连连摇头。
待细听其中关节,众人才渐渐恍然:
此计……未必不可行?
待赵勉读完最后一句,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群臣都在咀嚼字里行间的深意,不多时便有人面露喜色。
朱元璋这次未加呵斥。
此刻殿中早褪去愁云,只剩下热火朝天的议论。
看着平日道貌岸然的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
皇帝轻捻短须,悠然斜倚龙椅。
这些人常惹朕动怒,关键时倒不如乖孙随口一提的良策。
想到此处,朱元璋胸中块垒尽消。
待争执声渐歇,
赵勉正了正歪斜的乌纱,
出列伏拜于丹墀之下。
“恭贺陛下!此奏议切实可行,微臣建议即刻通传各州施行。”
“速令各地商贾富户出资赈灾!”
赵勉话音方落,满朝文武皆俯首称贺。
朝廷无需耗费国库分毫,便可解救灾民之困。
此等良策,确令殿中诸公齐声道贺。
“甚好,众卿既无异议,便速拟具体章程。”
“详细规定认捐数额及冠名事宜,尽快颁行各省。”
“臣等谨遵圣谕!”
此刻朝堂之上再无异议之声。
群臣皆为这奇策叹服,暗自思量是何等惊世之才,方能想出这般别开生面的妙计。
正当众人慨叹之际,礼部尚书刘三吾神色凝重地出列叩拜。
“启奏陛下,民间有此等大才,理当破格举用。”
“以微臣观之,此人兼具卧龙之智、房杜之才。”
“如此经世之才,岂能任其埋没草野?”
刘三吾连叩三首,声调愈发激昂:
“致使贤才流落在野,实乃老臣失职!”
“恳请陛下准允老臣亲往寻访,纵使效仿三顾之礼,亦当请此隐士出山。”
“以辅佐大明江山,重开盛世华章!”
听闻刘三吾这番慷慨陈词,众臣恍然醒悟。
诚如所言,单凭献策赈灾之功,已足堪破例授官。
况此等胸藏韬略的奇才若在朝堂,日后遇有疑难,亦可共商良策。
明初朝堂因太祖雷霆手段,政风尚属清明。
此刻并无党争之弊,群臣皆戮力为国。
然朱元璋却暗自盼望有人出言反对。
眼见满朝忠臣跪拜,他不慎扯断数根胡须,疼得眼角微颤。
他此刻无暇顾及自己稀疏的胡须,连声咳嗽后缓缓开口:
“咳咳——”
“此事…日后再议。
“
“陛下!”
听闻朱元璋推托之词,刘三吾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叩击金砖声声作响,涕泪纵横道:
“微臣身为礼部尚书,为国选才乃分内之职。
今有贤士流落民间,实为臣之过也。
若陛下不允所请,愿即刻辞去尚书之位!”
见这老臣如此固执,朱元璋顿觉太阳穴突突作痛。
往日欣赏的铁骨铮铮,此刻却成了棘手难题。
局势至此,他强压怒火温言道:
“爱卿平身。
当务之急是十州赈灾事宜。
至于贤才征召,可待灾情平息后再议。
“
说罢,皇帝眼风如刀扫向阶下看戏的朱标。
太子会意,忍笑上前搀扶老臣:
“刘公请起。
那位贤士之事,孤亦有所耳闻。
眼下赈济灾民刻不容缓,待灾情稳定,孤必亲自督办此事。
“
经太子劝慰,刘三吾终于收起死谏之势归列。
** 平息后,朱元璋宣布散朝。
各衙门立即雷厉风行操办封赏事宜。
面对十万火急的灾情,应天府官吏展现出惊人效率。
短短四个时辰后,加盖玺印的公文已通过驿道飞传各州。
消息所至,商界震动。
那些常年身处末流的商贾们闻讯沸腾,如获新生。
江南某处精巧园林中,身着粗布衣衫却头戴绸帽的老者双手颤抖,泪眼朦胧地追问儿子:
“果真看明白了?朝廷真是这般说法?”
老人对面,那中年男子同样泪流满面,用力点头,紧握住老人的手颤声道:
“爹,布政使司的告示都贴出来了,盖着布政使和知州的大印呢!”
老人的儿子激动得声音发颤,将重复了数遍的话又一股脑倒了出来。
“朝廷说了,捐粮百万石,捐银三十万两以上,商号就能挂内务府的招牌!”
“要是捐粮五百万石,捐银超百万两,咱们在江南卖货还能用皇商名号,整整三年啊爹!”
“有了这御赐名头,全家都能穿绸缎坐马车了!”
“这可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老人听着儿子翻来覆去的话语,枯瘦的手掌将儿子攥得更紧。
大明开国时,商人活得连狗都不如。
官府将商人编入贱籍,世代不得脱籍。
绫罗绸缎不能上身,骏马拉车不许乘坐。
见了秀才老爷都得跪地磕头,纵有万贯家财照样低人一等。
如今不过是个虚名,加上准许穿绸坐车的恩典。
竟让这些富可敌国的商贾们,对着应天府的方向感恩戴德。
“快,儿啊!”老父亲突然拽着儿子往外冲,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把衣袖扯破,”咱们李家要拔头筹!”
“不就是百万石粮食三十万两银子?现在就给衙门送去!”
“绝不能让张家那对父子抢了先!”
最初的狂喜过后,这对父子的眼里重新闪烁起精明的光。
“挂着皇商招牌,哪怕只在江南三载,赚回的银子也能翻着跟头往上涨。
“
“本钱两年就能捞回来,这买卖值当得很!”
儿子闻言跳了起来,像被火星子溅到的炮仗:”我这就去!绝不让张家赶在前头!”
顷刻间,载满粮袋银箱的车马如潮水般涌向各处官衙。
同样的场景在大明疆域上接连上演。
这些被朝堂诸公视作蝼蚁的商贾,此刻为着虚名实利迸发出的力量,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半月后。
朝廷接到各省奏报,金銮殿上喜气盈庭。
与往日的忧色凝重截然不同,今日满朝文武皆展笑颜。
户部尚书赵勉尤为开怀。
再不见那副阴云密布的神情,此刻的赵勉逢人便含笑拱手,连寒暄都带着三分春风。
晨间急递的文书上写得明白——
即便严控支出,各地上缴库银仍逾两千万两。
这数目,还是拨发赈灾款项后的结余。
自洪武开国以来,户部何曾这般扬眉吐气?
赵勉抚着胡须,皱纹里都淌着笑意。
“赵大人,兵部拖欠的军饷该批了,边关将士可等不得。
“
“好说,午后拿着批文来提银。
“
“工部疏浚河道的款项……”
“照旧!手续齐备即刻放银。
“
“五军都督府今年冬装……”
“休想!兵部的银子还不够你们使?”
赵勉突然翻脸,惊得傅友德摸着鼻子退回武官队列。
本想趁机多讨些军费,倒被这老狐狸识破。
殿角顿时哄起几声促狭的低笑。
三记净鞭炸响。
朱元璋迈入奉天殿的刹那,满朝肃立。
“启禀陛下,托圣上洪福,各道灾患俱已平息……”
赵勉的禀奏让众人颌首。
若在从前,这般大灾必致流民千里。
旧时官府能保住百姓不饿毙荒野,便算治政有方。
哪似如今?
半壁江山的灾祸消弭于无形,竟未激起半分动荡。
“甚善。
依前议,命工部重开运河工程,以工代赈安置灾民,断不可令其无所依归!”
大殿内传来一阵低沉的附和声,朱元璋略作沉吟,继续问道:
“此前吩咐各地宣扬朱英隐士之名的事,可办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