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问天大惊:”你怎知晓?”待看清纸上诗句,饶是他号称天王老子,也不禁冷汗涔涔,当即按剑欲出。”且慢!”任盈盈拦住他,”若他存心泄密,何须等到今日?既留下线索,必是另有所图。
此人轻功卓绝,万一失手反会弄巧成拙。
不如静观其变,看他究竟要什么。”
向问天一时情急失了分寸,经任盈盈提醒才发觉自己过于急躁,连忙说道:“你说得对,可这小子行事古怪,对你另有心思,若他提出非分之想,你定要拒绝。”
“不会的,自从改名为林旋后,他行事一直颇有章法,外表张扬实则沉稳,进退得体,从不为难他人。
若他真敢放肆,不是还有向叔叔你在吗?”
“好,那就再等几日,看他究竟有何图谋!”
“竹翁,送一封帖子,请林公 来品茶论琴。”
一袭玉色罗蝠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面容俊朗,气宇旋昂。
步履从容,举止合仪。
言谈间透着儒雅之风,礼节周全,无可挑剔。
再次踏入绿竹巷的林旋已不见昨日的轻狂,一言一行温和有礼,纵使最严苛的夫子也寻不出半分错处。
江湖中人向来厌恶繁文缛节,但林旋的言行却丝毫不显做作,就连对他颇存芥蒂的绿竹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风姿气度无可指摘。
任盈盈略带惊讶地问道:“今日的林公子与昨日判若两人,倒叫人疑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潇洒是我,谦逊也是我;张扬是我,内敛亦是我。
人有千百面,昨日今日虽不同,却皆为我本心。”
“是吗?”
“自然,你不也是如此?昨日的你清丽脱俗,今日的你明 人,待到明日,怕是连妲己褒姒也难及你半分。”
这番话让任盈盈微微一怔。
她身份尊贵,历来受人敬畏,手下之人或敬或惧,巴结者众,却无人敢如此直言不讳地夸赞她的容貌。
这也无怪,她生性冷清,且正值芳华,若有黑道中人胆敢出言调笑,不等说完便会被冠以“ 圣姑”
之名,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被人称赞总归是件愉悦的事,任盈盈嘴角微扬:“陋质薄姿,哪当得起林公子如此赞誉。”
她为林旋斟上一杯清茶,转开话题:“昨日得林公子赠曲谱,越琢磨越觉玄妙,苦思一夜仍不得其解,只好厚颜请教。”
“但说无妨,若有疑问, 知无不言。”
任盈盈指尖轻抚琴弦,叹道:“世人难逃名利之劫,明知是死路,仍争逐不休。
争名者因名殒命,夺利者为利亡身,受禄者伴虎而眠,承恩者携蛇远行。
反倒是竹林七贤这般寄情山水、逍遥自在的隐士寥寥无几。
福威镖局生意遍天下,不知林公子可曾见过何处风景最为奇妙?”
《笑傲江湖》之曲源于嵇康《广陵散》,任盈盈以琴寄意,借竹林七贤发问,看似顺理成章。
然而天下山川各具风姿,千百年来文人墨客赞颂无数,无人能断言何处景致最佳。
林旋略作沉吟,答道:“若论山水灵秀,桂林为首;园林精巧,苏杭为最;山势险峻,华山称雄;巍峨壮阔,泰山当先。
而天下绝顶、举世无双之地,当属洛阳。”
任盈盈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洛阳虽佳,何以称得上天下第一?愿闻其详。”
“古人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任 姿容无双,才情绝世, 身在洛阳,洛阳便为天下之首,牡丹花会虽盛,岂及 半分。”
“林公子巧舌如簧,这般甜言蜜语,不知哄骗了多少姑娘,就不怕哪天走在路上挨了闷棍?”
“那得看是何物所制,水火棍还是叉竿。”
“水火棍如何?叉竿又如何?”
“若是水火棍,便是刀光血影,飞云浦上见生死;若是叉竿,便寻个王婆,说和说和。”
任盈盈轻笑:“公子好胆色,只是不知此刻是武二郎,还是西门大官人?”
时值嘉靖三十八年,四大名著除《红楼梦》尚未问世,余者皆已流传。
不过嘉靖崇道,《西游记》遭禁,《水浒传》因涉义民之举亦被封杀,唯宣扬忠义的《三国演义》大行其道,关羽更被屡次加封。
任盈盈出身江湖,自不在意朝廷禁令,《水浒传》早已熟读。
林旋所言“刀光血影,飞云浦上见生死”,暗指武松复仇,血溅鸳鸯楼,书中那一幕,堪称 案典范。
至于“寻个王婆说和”,更是明指西门庆与 之事,无人不晓。”世道如此,武松本欲安稳度日,偏有人逼他走上绝路,不是吗?”
任盈盈颔首:“昨日得公子曲谱,心中过意不去,今日愿抚琴一曲,略表心意。”
“闻 琴音,三月忘味,林某有幸得聆两次,请。”
言罢,林旋静默不语。
任盈盈轻拨琴弦,清音流淌,犹如天地共鸣,引人入空明之境。
林旋本只为听曲,不料琴声起时,《冰心诀》竟自行运转,戾气渐消,心神愈宁。
曲调柔和如叹,似晨露润花,微风拂柳,令人恍若天人合一。
曲终,林旋仍闭目端坐,如石雕般沉浸其中。”幽兰出尘世,清韵伴知音。
好一曲《普庵咒》!”
《普庵咒》乃南北朝普庵禅师所作,可安神驱邪,消灾解厄。
此等佛音最能静心,林旋未料任盈盈琴艺竟能助益《冰心诀》,实属意外之喜。”林公子亦通佛理?”
“自然,我最重修心之法。
五行对应五脏,心属火,所练内功至阳,若无制约,恐引火焚身。”
“那该如何降服心猿?”
“八卦炉中炼四九,五行山下压五百,饥食铁丸,渴饮铜汁, 以为如何?”
“照此说法,孙大圣倒该谢如来五百年 ?”
“正是!”
任盈盈冷笑:“按你所言,将人囚禁,暗无天日,反成善举?”
“那是自然,未经五行山下五百年修心淬炼,岂能成就战无不胜的斗战胜佛?”林旋斩钉截铁回应。
任盈盈眼波流转,讥诮道:”公子置身事外自然说得轻巧。
不若这样,请林公子留下与我论道五十载如何?”
“若每日能聆听姑娘抚弄普庵咒,纵使幽禁百年亦无不可。
古人云祸福相依,得失岂能只看表象。”
论起诡辩之才,任盈盈终究不及林旋机锋。
她银牙轻咬:”好得很。
从今日起林公子便留在此处,小女子保证日日为你抚琴一曲。”
“甚好。
烦请知会舍下蝶舞一声。”
这般厚颜之语令任盈盈哑然。
沉默良久,她幽幽问道:”五百年…当真能造就斗战胜佛?”
“未必。
齐天大圣历劫五百年终成正果,寻常妖物熬过五百年只剩枯骨。
关键在于齐天大圣,而非五百年。”
“如此胸怀,举世何人能有?”
“唯有一人。”林旋语气笃定。”谁?”
“东方不败!”
“你竟敬佩他?”
“不错。
当世唯有东方教主令我折服。
若论前朝人物,尚有辽国南院大王萧峰、郭大侠、神雕侠杨过、武当张真人、明教张教主。”
任盈盈眸光闪动:”这些人物连我都知之甚少,公子从何处知晓?”
武林掌故传承零落,即便是她也仅知张三丰等人片段轶事,对萧峰等更只略闻一二。
福威镖局立派不过数十寒暑,何来这般见识?
林旋笑道:”既然姑娘有兴趣,明日为你说说这些掌故如何?”
“一言为定。”
林旋离去后,向问天现身抱怨:”这小子满口胡言,什么五百年成佛的?莫非佛门也牵涉其中?”
任盈盈解释道:”此乃《西游记》典故,说的是修心之道。
按他说法,有人囚禁中得道,有人却化白骨…”
听完解释,向问天揉着太阳穴:”明明是个煞星,偏要学人家掉书袋!简简单单的事说得这般曲折。”
任盈盈抿嘴轻笑,总不好说这是在追求自己。
翌日,林旋携蝶舞再访绿竹巷。
这次未论道法,寒暄过后便说起了倚天屠龙的故事。
林旋并非职业说书先生,但身为江湖老手,口才了得,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说书这门艺术源远流长,可追溯至宋代,涵盖讲史、评话等多种形式。
在清末民初时表演者通常身着长衫,手持折扇醒木,后逐渐简化道具与着装。
任盈盈与蝶舞从未听过如此精彩的说书表演,两人全神贯注听得入迷。
午间用餐时匆匆填饱肚子便催促林旋继续。
林旋深谙叙事节奏,将原本简短的情节延展成十日内容,期间穿插琴艺交流,短短五日三人已相谈甚欢。
为品尝五宝花蜜酒,林旋向任盈盈提出请求。
任盈盈当即传信命蓝凤凰携酒前来。
苗疆距洛阳千里之遥,但无人敢怠慢圣姑命令。
数日后蓝凤凰抵达,却要求林旋赴洛水相见。
对此林旋坦然应约,携蝶舞同往。
世人常对苗疆存有误解,多联想到蛊毒之术或银饰服饰,却不知五仙教武学造诣同样深厚。
其门派宝物金蛇剑威名远播,更有诸多独门兵器与武技。
虽因地处偏远声名不显,实际实力令各大门派都不敢小觑。
五仙教风俗迥异中原,其船舶悬挂着绣有女子玉足的旗帜在明朝可谓惊世骇俗。
蝶舞见状好奇询问,林旋戏称这是漠北双雄的食人标志,引得佳人娇嗔要他保护。
这对恶徒恶名昭著,蝶舞如今已能识破林旋的玩笑,两人笑闹间尽显亲密。
轻舟如箭,转眼已至跟前,船舱里飘出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曲调柔媚入骨,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怪异,虽辨不清词句,却让人听得面红耳热。
不似寻常曲乐,倒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细语,又似云雨时的喘息 ,听得人耳根发烫。
林旋见多识广,自是不以为意。
蝶舞也只是撇了撇嘴,暗骂五仙教这般不知羞耻。
船头立着个苗家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
一身蓝底白花的布衣,胸前围着条金线彩绣的围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