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名副其实。两座如刀削般的孤峰对峙,中间夹着一条细长的风道。无论春夏秋冬,这里的风就没有停过,吹在脸上像砂纸打磨一样。
“杀寇队”转移到这里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这支只剩下四十来号人的队伍,像是一群被遗弃的孤魂野鬼,缩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石裂隙里。没有像样的营房,没有热食,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少得可怜。周铁山的死,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岩石裂隙的入口处,两个正在争抢半块发霉干粮的战士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里那点黑乎乎的食物掉在了地上。
林仲山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握着一根从树上折下来的荆条,脸色阴沉得像黑风口的天。
“捡起来。”林仲山冷冷地说道。
两个战士一个是新兵蛋子,叫二虎;另一个是个老兵油子,叫老烟枪。老烟枪看了一眼林仲山,翻了个白眼,没动。二虎倒是吓得哆哆嗦嗦地弯腰去捡。
“我让你捡起来吃了吗?”林仲山一脚踩在那块干粮上,稍微用力,干粮就被踩成了碎渣,混进了泥土里。
“排……队长,你这是干啥?”二虎带着哭腔,“俺们都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没吃东西就能抢?”林仲山盯着老烟枪,“你是老兵了,跟新兵抢食吃,你有脸吗?”
老烟枪把脖子一梗,那股子兵痞气上来了:“林队长,别拿这套来压我。大家伙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干,图个啥?不就图口饭吃吗?现在周大哥没了,咱们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喝西北风,还不兴人发发牢骚?”
“你说啥?”李大牛像座铁塔一样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那挺视若性命的轻机枪,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说错了吗?”老烟枪索性破罐子破摔,站起来指着周围那些面带菜色的战士,“你看看大伙儿,还有个人样吗?要我说,这队伍早就散了架了。既然没活路,不如趁早散伙,各奔东西,说不定还能混口饱饭!”
这番话像是一颗火星子掉进了干草堆,周围那些原本沉默的战士们开始骚动起来。
“是啊,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想回家了……” “我想去投别的队伍,听说那边给现大洋……”
人声嘈杂,原本就脆弱的军心眼看就要崩塌。
林仲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手紧紧握着那根荆条,指节发白。他知道,这是他接手队伍以来面临的第一道坎,迈不过去,这支队伍就真的完了。
“都给老子闭嘴!”
李大牛猛地拉动枪栓,“哗啦”一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老烟枪的脑门。
“谁敢再说一句散伙,老子先突突了他!这是周大哥用命换回来的队伍,谁想拆台,就是汉奸!”
老烟枪吓得脸都白了,腿肚子直转筋:“大……大牛哥,别……别动真格的啊,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也不行!”李大牛吼道,“扰乱军心,按军法当斩!”
“放下枪。”
一直没说话的林仲山突然开口了。他伸手按住李大牛滚烫的枪管,慢慢压了下去。
“队长,这种人留着就是祸害!”李大牛急道。
“我让你放下。”林仲山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李大牛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把枪收了回来。
林仲山走到老烟枪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兵。
“你想走?”林仲山问。
老烟枪咽了口唾沫,不敢看林仲山的眼睛:“我想活。”
“我也想活。”林仲山转过身,看着所有人,“谁不想活?可是怎么活?下山当顺民?鬼子现在搞归屯并户,见到生面孔就抓。你去当苦力?还是去当汉奸?或者,你以为别的队伍能收留你这逃兵?”
林仲山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碎干粮的泥土,举到老烟枪面前。
“你觉得这日子苦?觉得吃不饱?”林仲山猛地把那把泥土塞进嘴里,用力嚼了起来。
“队长!” “山子哥!”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那可是泥啊!
林仲山面不改色,在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硬生生把那口泥吞了下去。他的喉结滚动着,眼神却像狼一样凶狠。
“咱们是‘杀寇队’,不是‘要饭队’!”林仲山擦了擦嘴角的泥渣,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鬼子把咱们逼到这儿,就是想看咱们自己散伙,自己饿死!你们要是现在散了,那个叛徒赖子,还有那个叫佐藤的鬼子,做梦都能笑醒!”
他走到一块大石头上,站了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残兵。
“从今天起,这支队伍没死,它得活过来!而且要活得比以前更硬!谁要是受不了这个苦,现在就可以滚!枪留下,人滚蛋!我不拦着!但是只要留下的,就得听我的规矩!”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呼啸。
老烟枪看着林仲山那张满是泥灰却坚毅无比的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队长,我不走。”老烟枪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他娘的就是嘴贱!以后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让我咬谁我咬谁!”
“我也留!”二虎喊道。
“留!跟鬼子干到底!”
李大牛站在林仲山身后,看着这个年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小子,够狠,能镇住场子。
“好。”林仲山看着重新聚拢的人心,点了点头,“既然都留下了,那就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从今天起,咱们要换个活法。”
“大牛!”
“到!”李大牛挺直了腰杆。
“整队!把所有人分成三个班,你是一班长,刚子是二班长,老烟枪,你带三班!”
老烟枪一愣:“我?队长,我……”
“你是个老兵,懂得多,别给老子装怂。带不好人,我拿你是问!”林仲山喝道。
“是!”老烟枪挺直了腰,感觉那股子精气神又回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咱们不打仗。”林仲山语出惊人。
“不打仗?那咱们干啥?”刚子不解地问,“鬼子还在外面猖狂呢。”
“练!”林仲山吐出一个字,“练怎么活,练怎么杀人,练怎么跑!”
从那天起,黑风口变成了一个地狱般的训练场。
每天天不亮,林仲山就把所有人从岩缝里吼起来。
第一项训练,跑。
“跑!都给我跑起来!”林仲山手里拿着荆条,跟在队伍后面,“别走大路!走乱石坡!走灌木丛!要把自己当成野兽!”
四十多个人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鞋跑烂了就用草绳绑着,脚磨破了就裹上破布。
“快!再快点!”林仲山大吼,“鬼子的子弹不会等你喘气!跑得慢就是死!”
跑到最后,所有人都累得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吐白沫,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项训练,藏。
林仲山把大家带到一片枯草地里。
“每人找个地方藏好。一炷香的时间,我要是还能看见谁的屁股露在外面,今天的晚饭就别吃了。”
战士们纷纷往草窝里钻,往石头缝里挤。
林仲山闭着眼睛数数,数完之后,他端着枪,开始“找茬”。
“二虎!你的脚动了!出来!” “三班长!你那个破帽子反光!出来!”
凡是被找出来的,都被罚做俯卧撑,还要负责去后山挖野菜。
几天下来,这帮原本只会猛冲猛打的汉子,一个个变得比狐狸还精,趴在地上就像跟大地长在了一起。
第三项训练,打。
子弹金贵,不能实弹练。林仲山就让人在树上挂了些摇晃的木牌子,让大家举着枪瞄准。
“枪口挂石头!谁的石头掉了,加两块!”林仲山在队列里巡视,手里拿着根棍子,看到谁姿势变形就是一棍子。
“排长……不,队长,这也太折磨人了。”刚子举着挂了两块砖头的三八大盖,胳膊抖得像筛糠,“咱们以前也不这么练啊。”
“以前那是以前。”林仲山冷着脸,“以前咱们人多,能跟鬼子拼消耗。现在咱们就这几十号人,死一个少一个。每一颗子弹都要换一条鬼子命,要是打不准,你就是败家子!”
李大牛虽然也累得够呛,但他是一班长,得带头。他咬着牙,胳膊肿得老高,愣是一声不吭。
“都看好了!”李大牛喊道,“队长的枪法你们是见过的!那是神枪!想学本事就别叫苦!咱们是要报仇的,这点苦算个球!”
在这样的高压下,队伍的面貌一天天在变。那种懒散的流民习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而危险的气息。
一个月后,一天傍晚。
林仲山把大家集合在避风处,燃起了一堆篝火。经过一个月的狩猎和采集,加上之前存的一点粮,大家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虽然还是瘦,但那是精瘦,透着股子劲儿。
“弟兄们。”林仲山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这一个月,大家受苦了。”
没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啥。想报仇,想去县城把赖子宰了,想跟鬼子拼命。”林仲山抬起头,火光映着他的脸,“但是,咱们之前那种打法,不行。”
“咋不行?”老烟枪忍不住问,“咱们之前也没少杀鬼子啊。”
“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林仲山沉声说道,“周队长的死,就是教训。咱们跟鬼子硬碰硬,那是拿鸡蛋碰石头。鬼子有大炮,有飞机,有无穷无尽的兵源。咱们呢?咱们死光了,这方圆百里的老百姓就没了指望。”
“那队长,你说咋打?咱们听你的。”李大牛瓮声瓮气地说。
林仲山把地上的图画得更清楚了些,那是一个个圆圈和箭头。
“我想了很久,咱们得换个活法。”林仲山指着那些圆圈,“以后,咱们不守据点,不打阵地战。咱们要像这山里的跳蚤,让鬼子抓不住,却痒得难受。”
他伸出四根手指。
“我总结了四句话,你们都给我刻在脑子里。”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鬼子多了我们躲,鬼子少了我们搞。”
这几句话通俗易懂,带着股子泥土味,却让在场的所有人眼睛一亮。
“队长,这‘跑’字,听着是不是有点……那个?”刚子挠挠头。
“跑不是怕死!”林仲山厉声说道,“跑是为了找机会!是为了把鬼子拖累、拖瘦、拖死!咱们熟悉地形,这大山就是咱们的家。鬼子背着重装备进山,咱们就带着他们转圈。等他们累得吐血了,落单了,咱们再回头一口吃掉!”
“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林仲山握紧了拳头,“只要咱们这几十号人还在,鬼子就别想睡安稳觉。咱们就是那把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刀,不知道啥时候就会落下来!”
“好!”李大牛猛地一拍大腿,“这法子好!以前咱们老是傻乎乎地守着,被人包了饺子。这回咱们主动跑,看鬼子咋抓!”
“还有,”林仲山接着说,“以后咱们不集中行动了。三个班,分开活动。一班去东边的铁路沿线,二班去西边的矿区,三班跟我去南边的公路。咱们分头出击,遍地开花,让鬼子不知道咱们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咱们在哪!”
“这叫……化整为零?”老烟枪以前听过戏文,冒出一句词儿。
“对,就是化整为零。”林仲山点头,“但是,咱们散得开,也得收得拢。每个班都要有联络暗号,一旦有大行动,咱们就聚在一起,狠狠干他一家伙!”
看着战友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林仲山知道,这支队伍终于活过来了。
“队长,那咱们啥时候动手?”二虎摩拳擦掌地问,“我的枪都擦秃噜皮了。”
林仲山站起身,目光投向远方。
“快了。”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小马那边传回消息了。鬼子最近在修一条通往前线的临时铁路,咱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它。”
“不过在动手之前,还得检验一下你们这一个月的训练成果。”
林仲山突然转身,指着身后的黑暗。
“一班长!”
“到!”
“带上你的班,现在出发,去五里外的松树坡。那里有个鬼子的临时哨卡,只有五个鬼子。我要你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那五个鬼子给我摸了,把枪带回来。能不能做到?”
李大牛咧嘴一笑,眼中凶光毕露:“要是惊动了,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去吧!速战速决!”
“一班,跟我走!”李大牛一挥手,十几个战士像狸猫一样钻进了夜色,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林仲山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李大牛一定会成功。这一个月的魔鬼训练,已经把这群庄稼汉变成了真正的丛林杀手。
两个时辰后,李大牛带着人回来了。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血腥气,但神情却异常兴奋。李大牛把五支三八大盖和一堆子弹带扔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队长,搞定了。”李大牛嘿嘿笑道,“那帮小鬼子还在烤火呢,连咱们咋上去的都不知道,就被抹了脖子。没费一颗子弹!”
林仲山看着地上的战利品,又看了看毫发无伤的战士们,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好。”林仲山拍了拍李大牛的肩膀,这一下拍得很重,那是信任,也是依托。
“大牛,刚子,老烟枪。”林仲山把三个班长叫到一起。
“现在的咱们,才是真正的杀寇队。”林仲山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从明天起,咱们就让这长白山,变成鬼子的坟场!”
风依旧在吹,但此刻的风声听在众人耳朵里,不再是凄厉的呜咽,而是冲锋的号角。
黑风口,这片曾经埋葬了无数希望的绝地,如今却成了这支抗日武装重生的摇篮。
林仲山站在山口,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火光,那是鬼子的据点。
他在心里默默念道:“周大哥,你看好了。这支旗,我替你扛起来了。只要我不死,这旗就不会倒。”
夜色深沉,但这支队伍的黎明,已经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