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的暮春,夜色像浓得化不开的墨,笼罩着南满铁路线上的一座钢铁大桥——断崖桥。
这座桥横跨在两座陡峭的山崖之间,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呼兰河谷。河水刚刚解冻,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咆哮声。这里是鬼子向北边前线运送物资的咽喉要道,也是佐藤那个老鬼子最看重的“生命线”。
距离大桥五百米的一片黑松林里,十几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桥头的探照灯。
“排长,摸清了。”
刚子像只壁虎一样从草丛里滑回来,身上沾满了露水和泥土,声音压得极低,只剩下气声。
“桥头有两个碉堡,每个里面都有一挺重机枪。桥面上还有两个游动哨,背靠背走,五分钟换一次。桥底下……桥底下有狼狗。”
林仲山蹲在一棵老松树下,借着微弱的星光看了看怀表。那块表是从鬼子军官身上缴获的,此刻分针正一点点指向午夜十二点。
“狼狗是个麻烦。”李大牛皱着眉头,手里握着一把磨得锋利的刺刀,“要是让狗叫唤一声,咱们这十几号人就得成靶子。”
“赵铁柱。”林仲山没接大牛的话,而是转头看向那个背着一大捆炸药的矿工汉子。
“在。”赵铁柱那张憨厚的脸上此刻满是凝重,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导火索。
“炸这桥,得多少药量?”
赵铁柱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这桥墩子是钢筋水泥浇筑的,结实得很。要想彻底炸断,得把药包塞进桥墩下面的检修孔里。起码得二十斤烈性炸药,少了只能炸个坑。”
“二十斤……”林仲山掂量了一下,“咱们带了多少?”
“把家底都掏空了,凑了三十斤。”赵铁柱拍了拍身后的背包,“全是以前从矿上偷出来的洋炸药,劲儿大。”
“够了。”林仲山点了点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听我命令。刚子,你带老烟枪去解决那两条狼狗。记住,不能用枪,必须一刀毙命,不能让狗叫出声。”
“明白。我带了下了药的肉包子,要是那狗贪吃,那就省事了。”刚子摸了摸兜。
“大牛,你带机枪组去占领那个高坡。要是响了枪,你就给我把桥头的探照灯打灭,然后压制住那两个碉堡。你的任务是掩护铁柱安炸药。”
“放心吧队长,只要我机枪一响,鬼子就别想抬头。”李大牛把捷克式轻机枪的弹匣拍得咔咔响。
“铁柱,你跟我走。咱们去桥底下。”林仲山紧了紧腰带,“这活儿细致,手得稳。”
“排长,你放心,俺这手安炸药比绣花还稳。”
“行动!”
一声令下,十几条黑影瞬间散开,融入了夜色之中。
林仲山带着赵铁柱,像两只狸猫,顺着陡峭的河岸滑到了桥下。河水冰冷刺骨,寒气直往裤管里钻。
头顶上,就是那座钢铁巨兽。鬼子的皮靴踩在钢板桥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咣当、咣当”,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汪……”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呜咽声,紧接着便没了动静。
林仲山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然后对着赵铁柱打了个手势:狗解决了。
两人猫着腰,借着桥墩的阴影,迅速摸到了主桥墩下面。
这桥墩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表面滑溜溜的,全是青苔。那个检修孔在离水面三米高的地方,黑洞洞的像个怪兽的嘴。
“上。”
林仲山蹲下身子,扎了个马步。
赵铁柱二话没说,踩着林仲山的肩膀,像猿猴一样爬了上去。他一手抠住水泥缝,一手解下背后的炸药包。
“排长,这孔有点小,得费点劲。”赵铁柱在上面小声说道,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林仲山的脸上。
“别急,慢慢来。把雷管插结实了。”林仲山托着赵铁柱的脚,感觉这个汉子浑身都在绷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钟都被拉得无限长。头顶上鬼子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有一次甚至有一束手电光从桥缝里射下来,正好照在离赵铁柱不到半米的地方。
两人瞬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连心跳似乎都停了。
“那是什么声音?”桥上的鬼子用日语嘟囔了一句。
“水声吧,别大惊小怪的。”另一个鬼子不耐烦地回答。
光束移开了。
林仲山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好了。”赵铁柱终于低声说道,“引线接好了,留了五分钟的长度。”
“撤。”林仲山低喝一声。
赵铁柱顺着桥墩滑下来,两人刚要转身往回摸。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震动声。
这震动不是来自头顶的脚步,而是来自脚下的大地,来自那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嗡——嗡——”
铁轨在震颤,发出低沉的轰鸣。
林仲山猛地停住脚步,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头上。
脸色瞬间变了。
“火车!”林仲山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震惊,“有火车来了!”
“这时候咋会有火车?”赵铁柱也愣了,“情报上不是说,鬼子的军列明天早上才过吗?”
“情报那是死的,人是活的!鬼子提前了!”林仲山咬着牙,“听这动静,是大车!而且速度很快,不出十分钟就能到这儿!”
“那咋办?炸药已经安好了,咱们赶紧撤吧!”赵铁柱急道,“等火车上了桥再炸,那不是正好?”
“不行!”林仲山一把拉住赵铁柱,“咱们留的引线是五分钟!现在点火,火车还没到桥上桥就塌了,火车就能刹住!那就只炸了一座桥,鬼子的物资还能保住!”
“那……那把引线剪短?”
“来不及了!重新接线得爬上去,这时候火车灯光一照,咱们就是活靶子!”
此时,远处的山弯处,已经隐约能看到两道强烈的车灯光柱,像两把利剑刺破了黑暗。那沉闷的“况且况且”声越来越大,像是一头正在冲锋的钢铁巨兽。
桥头碉堡里的鬼子显然也接到了通知,探照灯开始疯狂地扫射着四周,警报声凄厉地响了起来。
“在那边!有人!”
一束强光突然扫过了河岸,正好照在正准备撤退的刚子和老烟枪身上。
“哒哒哒哒!”
鬼子的重机枪毫无征兆地响了。粗大的子弹打在河滩的卵石上,溅起一片火星。
“暴露了!”
林仲山心头一紧。
“大牛!给我打!”
既然藏不住了,那就干!
“突突突突!”
山坡上,李大牛那挺捷克式早就憋坏了。一串愤怒的火舌喷向桥头的碉堡,精准地点射瞬间打灭了探照灯,把那个正在扫射的鬼子机枪手压了回去。
“打!狠狠地打!”
双方的火力在夜空中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但林仲山知道,这点火力挡不住鬼子多久。碉堡里的重机枪太厚实了,大牛的轻机枪只能暂时压制。
更要命的是那列火车。
它越来越近了。车头的大灯已经照亮了铁桥的轮廓,汽笛声震耳欲聋。
“排长!火车要上桥了!”赵铁柱大喊,声音在枪炮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引线!现在的引线太长了!”林仲山盯着那个刚刚接好的导火索末端,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得缩短时间!必须让火车正好开到中间的时候炸!”
“我去剪!”赵铁柱就要往回冲。
“你那是慢引信!剪了也得烧一会儿!”林仲山一把拽住他,“用拉火管!直接改拉发!”
“拉火管在上面!得爬上去拉!”赵铁柱指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检修孔,“这时候爬上去,震都能震下来!”
“没别的法子了!”
林仲山猛地从赵铁柱手里抢过备用的拉火绳,“你掩护我!我去!”
“排长!我去!”
“这是命令!你在下面接应!要是……要是我回不来,你带着弟兄们撤!”
说完,林仲山不再犹豫,把枪往背上一甩,咬着牙,再次冲向那个桥墩。
此时,火车头已经冲上了引桥。
巨大的重量压得桥身都在颤抖,灰尘和铁锈簌簌落下。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简直要刺穿人的耳膜。
林仲山感觉自己像是在地震中攀爬。桥墩在晃动,手里的水泥缝滑腻得抓不住。
“哒哒哒!”
桥面上,那个游动哨发现了下面的动静,探出头来,对着下面就是一梭子。
子弹打在林仲山手边的水泥上,崩起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脸颊,鲜血直流。
“排长小心!”
赵铁柱在下面举枪还击,一枪把那个鬼子打缩了回去。
林仲山根本顾不上擦血,他死死扣住缝隙,手脚并用,拼命往上爬。
快点!再快点!
火车轮子滚过接缝的声音就在头顶炸响。那庞大的阴影已经遮住了星空。
终于,林仲山摸到了那个检修孔。
他一把抓住那根已经接好的导火索,猛地拔了出来,然后迅速把备用的拉发雷管塞了进去。
他的手在抖,那是被震的,也是紧张的。
这要是手一滑,雷管掉下来,一切都完了。
“咔嚓。”
卡住了!
林仲山深吸一口气,把拉火绳紧紧缠在手腕上。
此时,火车头已经开到了桥中央。借着车窗透出的灯光,林仲山甚至能看到车厢里那一箱箱堆积如山的军火,还有押车鬼子那惊恐的脸。
就是现在!
“小鬼子!上路吧!”
林仲山大吼一声,猛地向下一跳,利用身体的重量狠狠一拉绳子。
“哧——”
那是拉火管被激发的轻微声响,但在林仲山耳朵里,却比雷声还要响亮。
与此同时,他松开手,整个人像一块石头一样坠向冰冷的河水。
他在空中蜷缩起身体,死死护住头部。
零点几秒后。
“轰隆!!!”
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仿佛把整个长白山都震塌了。
那个坚固的钢筋水泥桥墩,在三十斤烈性炸药的撕扯下,瞬间化作了粉末。
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把黑夜变成了白昼。
巨大的冲击波夹杂着无数碎石和钢筋,向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正在高速行驶的火车头突然失去了支撑,车头猛地向下一沉,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扭曲声,然后带着满车的罪恶,一头栽进了深渊。
后面的车厢在巨大的惯性下,像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椎的蛇,扭曲着、翻滚着,一节接一节地跟着车头坠落。
“轰!轰!轰!”
车厢里的军火发生了殉爆。
一连串的爆炸在河谷中回荡,火球升腾起几十米高,映红了流淌的河水。
林仲山在爆炸响起的前一瞬间落入了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紧接着,巨大的水压和冲击波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他在水里翻滚,耳朵里全是嗡嗡声,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
但他没有昏过去。那种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划动手脚,向岸边游去。
头顶上,燃烧的车厢残骸像火雨一样落下,砸在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柱。
“排长!排长!”
朦胧中,他听到了赵铁柱撕心裂肺的喊声。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从水里硬生生拖了出来。
“咳咳咳……”
林仲山趴在河滩的乱石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一大口浑浊的河水。
“排长!你咋样?伤着没?”赵铁柱满脸是泪,借着火光查看着林仲山的身体。
“死……死不了……”林仲山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桥……桥断了吗?”
“断了!断得透透的!”赵铁柱指着河谷中央,“整列火车都掉下去了!鬼子的物资全完了!”
林仲山费力地抬起头。
只见那座曾经不可一世的钢铁大桥,如今已经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断口处钢筋裸露,像是一只断臂。
河谷底下,那列火车已经变成了一堆废铁,正在熊熊燃烧。爆炸声依旧时不时响起,每一次爆炸都带走几个试图爬出来的鬼子。
“好……好……”林仲山咧开嘴,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撤!快撤!”
高坡上,李大牛带着人冲了下来。
“鬼子的增援部队马上就到!刚子,背上排长!快走!”
刚子二话不说,把林仲山背在背上,撒腿就跑。
“我不背!我能走!”林仲山挣扎着要下来。
“你走个屁!刚才我看你腿都软了!”刚子吼道,“别逞能了!咱们还得留着命打下一仗呢!”
一行人借着夜色和混乱,迅速撤离了河谷。
身后,警报声、哨子声、鬼子的嚎叫声响成一片,但在那冲天的大火面前,显得那么无力。
跑出十里地,确定没有追兵后,队伍才在一处密林里停下来喘口气。
大家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处那依然映红半边天的火光,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真他娘的带劲!”李大牛把机枪往地上一扔,大口喘着气,“这一仗,咱们算是把鬼子的腰给打断了!那么多军火,那么多吃的,全喂了王八了!”
“那是!”老烟枪一边卷烟一边手抖,“我刚才看见了,那火车上还有几门大炮呢!这下前线的鬼子该哭爹喊娘了!”
林仲山靠在一棵树上,赵铁柱正在帮他包扎脸上的伤口。
“排长,疼不?”赵铁柱问。
“不疼。”林仲山看着这帮兄弟,“这点伤算啥。要是能把那条铁路彻底瘫痪,我这半条命搭进去也值。”
“别说丧气话。”李大牛走过来,递给林仲山一壶水,“咱们这次可是全须全尾回来的,一个没少!这就是大胜仗!”
“对!大胜仗!”
“咱们杀寇队的名号,这下更响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之前的疲惫和紧张一扫而空。
林仲山喝了口水,冷静了下来。
“别高兴得太早。”林仲山看着众人,“佐藤那老鬼子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疯。这铁路一断,他们前线的攻势就得停,他们肯定会把所有的火都撒在咱们身上。”
“怕啥?咱们早就想好对策了。”刚子满不在乎地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这大山这么大,看他咋抓咱们!”
“对。”林仲山点了点头,“接下来,咱们得跑得更快,藏得更深。这铁路一炸,咱们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了。”
他摸了摸胸口那个护身符,湿漉漉的,但依然温热。
“爹,娘。”他在心里默默说道,“我又赢了一次。这次,我让鬼子疼到了骨头里。”
此时此刻,在几十里外的县城宪兵司令部里。
“八嘎呀路!”
一声暴怒的吼叫声震得窗户玻璃嗡嗡直响。
佐藤大佐,这个素来以阴沉冷静著称的“山地战专家”,此刻正挥舞着军刀,把办公桌上的一尊瓷花瓶劈得粉碎。
“一列军火!整整一列军火!”佐藤那张瘦削的脸上满是狰狞,“还有桥!那是帝国的生命线!就被几个土匪给炸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跪在地上的几个鬼子军官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
“林仲山……”佐藤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那张通缉令就被他拍在桌子上,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好一个枪神,好一个杀寇队。”
他猛地转过身,盯着地图上那片茫茫的林海。
“传我的命令!调集所有能调集的部队!还有那个……”佐藤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那个王赖子,让他带路!我要这片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烧光!我要把林仲山碎尸万段!”
“哈依!”
夜更深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血色山河上酝酿。
但在那片漆黑的密林深处,林仲山和他的兄弟们,正围坐在一起,分享着刚子剩下的那几个肉包子。
虽然包子已经凉了,虽然前路依然凶险。
但他们的笑声,却比那远处的爆炸声更加响亮,更加震慑人心。
因为他们知道,这片土地,永远不会屈服。这铁轨可以修,桥可以架,但只要有他们在,鬼子的运输线就永远别想畅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