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桥的爆炸声虽然停了,但那股硝烟味儿在山谷里转悠了两天都没散干净。
一九三三年的五月,长白山里的雪开始化了,但这才是最难走的时候。雪底下是烂泥,烂泥底下是冰碴子,一脚踩下去,拔出来都费劲。
林仲山带着“杀寇队”已经在林子里兜了两天圈子。按理说,炸了桥,鬼子肯定会像疯狗一样乱咬,这时候往深山老林里一钻,这就是鱼入大海。以前那些伪军和普通的鬼子守备队,进了林子就是瞎子、聋子,转两圈自己就晕了。
可这次,林仲山总觉得后背发凉。
“排长,歇会儿吧。”刚子呼哧带喘地跟上来,脚上的草鞋已经跑烂了,露出的脚趾头泡得发白,“这两天咱都跑出一百多里地了,那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啊。鬼子早让咱们甩到姥姥家去了。”
李大牛也扛着机枪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树根上:“是啊队长,我也觉得不对劲。咱们这哪是撤退,简直就是急行军。后面连个鬼影都没有,咱是不是太小心了?”
林仲山没坐,也没放下枪。他靠在一棵红松上,摘下帽子,那上面冒着腾腾的热气。他的眼睛没看队友,而是死死盯着来时的路。
那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不对。”林仲山摇了摇头,把帽子重新扣上,“太静了。”
“静还不好?”老烟枪掏出旱烟袋刚想点,被林仲山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林子里的鸟不叫,那是有人惊了它们。”林仲山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桦树林,“而且,我这右眼皮一直跳。大牛,你带两个弟兄,去后面五百米那个山口看看。记住,别露头,要是看见啥不对劲的,别开枪,立马回来。”
“行,你是队长你说了算。”李大牛虽然觉得林仲山有点神经过敏,但还是提着机枪,叫上两个战士摸了回去。
林仲山转过身,看着剩下的人:“都别瘫着!检查装备,把绑腿重新打紧了。随时准备跑。”
“跑?还跑啊?”二虎抱怨了一句。
“不想死就听话!”林仲山喝道。
不到一刻钟,李大牛回来了。
这一回,这铁塔汉子的脸上没了刚才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活见鬼。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色发白。
“队……队长!神了!”李大牛咽了口唾沫,“真有人!”
“多少人?”林仲山心里咯噔一下。
“不多,也就三十来号人。”李大牛比划着,“但是这帮鬼子邪门!他们没走大路,也没大声嚷嚷,就像哑巴一样在林子里钻。穿的也不是那种黄皮子大衣,是那种……花花绿绿的衣服,跟树叶子似的。手里拿的枪也不一样,短,还带着管子。”
“冲锋枪?”林仲山眉头紧锁。
“而且……”李大牛顿了顿,眼神里透着恐惧,“他们走得太快了!咱们刚才歇这十分钟,他们就追上来二里地!要不是我跑得快,刚才差点就跟他们的尖兵撞个脸对脸!”
林仲山的心沉了下去。
花衣服,冲锋枪,走得快,不说话。
这不是普通的鬼子。
“这是鬼子的特种山地部队。”林仲山吐出一口寒气,“那个佐藤,把他的王牌放出来了。”
“那咋办?打?”刚子把枪栓一拉。
“打个屁!”林仲山一把按住刚子的枪,“人家三十多把冲锋枪,咱们手里这几杆破枪,还没照面就被扫成筛子了!而且他们咬得这么死,说明里面有懂追踪的高手。撤!往老虎嘴方向撤!那里地形险,全是乱石岗,咱们利用地形甩掉他们!”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没人再抱怨累了。大家都能感觉到那种被恶狼盯上的压迫感。
此时,在距离他们不到三里的地方。
一支全副武装的日军小队正在林间快速穿行。他们穿着特制的迷彩伪装服,脚上蹬着防滑的牛皮战靴,每个人脸上都涂着黑绿色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冷酷的眼睛。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精瘦的军官,手里没拿指挥刀,而是提着一把带瞄准镜的97式狙击步枪。他的军衔是大尉,名叫黑田,是佐藤大佐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号称“满洲之狼”。
黑田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戴着皮手套的左手。
身后的队伍瞬间静止,没有任何口令,所有人都极其默契地散开,隐蔽在树后,枪口指向前方。
黑田蹲下身,查看着地面上的一处痕迹。
那是一块刚刚被踩断的枯枝,断口还是新鲜的白色。旁边的一摊烂泥上,留下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脚印边缘。
“大尉阁下。”旁边一个背着无线电的军曹低声说道,“支那人就在前面,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黑田伸出手指,在那团烂泥里蘸了一下,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他们刚离开不到十分钟。”黑田的声音沙哑而冰冷,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这群老鼠的警觉性很高。刚才那个大个子(指李大牛)回来探路了,我们被发现了。”
“要呼叫炮火覆盖吗?”
“不需要。”黑田站起身,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这是猎杀,不是战争。用炮火会把猎物吓跑,也会失去狩猎的乐趣。命令第一小队,左翼包抄;第二小队,右翼切断;第三小队跟我正面追击。他们想去老虎嘴,想利用乱石岗。我们就让他们死在石头缝里。”
“哈依!”
林海深处,一场生与死的赛跑开始了。
林仲山带着队伍在灌木丛中狂奔。他的呼吸控制得很好,但很多新兵已经开始大喘气了。
“别大喘气!用鼻子吸气!”林仲山低声吼道,“刚子,老烟枪,你们俩带人在前面开路,专门找那种不好走的地方走!二虎,你把鞋脱了,倒着走两步,做个假痕迹!”
“队长,这有用吗?”二虎一边脱鞋一边问。
“对付一般的鬼子有用,对付这帮人……”林仲山没把话说完,“希望能拖延他们几分钟。”
到了老虎嘴,地形变得极其险恶。到处是直上直下的石壁和如刀锋般的岩石。
“上山!”林仲山指着一条只有野羊才能爬上去的羊肠小道。
队伍手脚并用,艰难地向上攀爬。
就在最后一名战士刚刚翻过一块巨石的时候。
“啪!”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走在最后面的那个战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脑袋就像西瓜一样爆开,红白之物溅了前面的李大牛一身。
“隐蔽!!!”
林仲山大吼一声,整个人瞬间扑倒在一块岩石后面。
“哒哒哒哒哒!”
紧接着,密集的冲锋枪子弹像雨点一样泼洒过来,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压得众人根本抬不起头。
“他们在下面!就在脚底下!”李大牛大喊,想要架起机枪还击。
“别露头!”林仲山一把将李大牛拽回来。
“嗖——”
一颗子弹擦着李大牛的头皮飞过,削掉了他的一撮头发。
“狙击手!”林仲山脸色大变,“这帮鬼子有狙击手!枪法极准!”
下面的黑田举着狙击枪,透过瞄准镜冷冷地看着上面的岩石缝隙。
“一号目标没露头。”黑田低声自语,“反应很快。命令两翼,加快速度,把口袋扎紧。”
山顶上,林仲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种打法,这种枪法,这种压迫感,是他从未遇到过的。这不仅仅是装备的差距,这是战术素养的碾压。对方就像是一群精密的杀人机器。
“队长,咱们被咬住了!”刚子趴在地上,脸上全是冷汗,“这帮鬼子枪法太邪乎了,咱们根本还不了手!”
“不能硬拼。”林仲山脑子飞快地转动,“他们这是要把咱们压在这儿,等两边包抄上来。一旦合围,咱们就是瓮中之鳖。”
他环顾四周。老虎嘴的地形是一条狭长的山脊,两边是深渊,只有前面一条路通往后山,但那里是一片开阔的碎石坡,没有任何掩体。
“那是死地。”林仲山盯着那片碎石坡,“只要咱们一冲出去,就是活靶子。”
“那咋办?在这儿等死?”李大牛急得直捶地。
林仲山突然看到了山崖边上的一棵枯树。那棵树斜着长在悬崖边,树干上缠满了粗大的藤蔓,一直垂到下面的云雾里。
“赌一把。”林仲山指着那棵树,“下面是黑龙潭,水深,摔不死人。顺着藤蔓滑下去,能直接到潭边。”
“这可是几十丈高啊!”老烟枪往下看了一眼,腿都软了,“万一藤蔓断了……”
“断了是个死,不下去也是死!”林仲山厉声道,“大牛!把你机枪给我!我来掩护!你们先下!”
“不行!你是队长!你先下,我掩护!”李大牛死死抱住机枪不撒手。
“这时候你跟我争个屁!”林仲山一脚踹在李大牛腿上,“你那是轻机枪,压不住狙击手!我有法子!快滚!”
李大牛眼圈红了,咬着牙吼道:“一班二班!跟老子跳!快!”
战士们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一个个抓住藤蔓,闭着眼往下滑。
下面的鬼子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火力更猛了。子弹打断了几根细藤蔓。
“刚子!把你们所有的手榴弹都给我!”林仲山趴在岩石后面大喊。
刚子解下身上的四颗手榴弹,扔给林仲山,然后转身抓住了藤蔓。
林仲山把七八颗手榴弹捆在一起,做成了一个集束雷。他脱下自己的破棉袄,包了一块大石头,猛地扔向左边的空地。
“忽——”
棉袄飞了出去。
“砰!”
果然,下面一声枪响,棉袄被准确击中。
就在鬼子开枪的一瞬间,林仲山猛地探出半个身子,将那捆集束手榴弹奋力甩向山下的鬼子阵地。
“小鬼子!吃你爷爷一壶!”
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黑田在瞄准镜里看到了那个飞来的黑疙瘩,瞳孔猛地收缩。
“散开!卧倒!”
“轰隆——!!!”
巨大的爆炸在山腰处炸响,无数碎石滚落,烟尘瞬间遮蔽了视线。鬼子的攻势被迫停顿了几秒。
趁着这几秒,林仲山像只猿猴一样窜到悬崖边,抓住最后一根藤蔓,纵身一跃。
身子悬空,风声呼啸。
林仲山感觉手掌被粗糙的藤蔓磨得火辣辣地疼,皮肉都要被撸掉了。
“哒哒哒!”
头顶上,鬼子冲到了悬崖边,对着下面盲射。
子弹打在岩壁上,碎石乱飞。
林仲山松开手,整个人向下跌落了十几米,最后“扑通”一声,砸进了冰冷刺骨的黑龙潭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差点晕过去。他在水里挣扎了几下,浮出水面,大口喘着气。
“队长!”
岸边,李大牛和刚子正焦急地等着,看到林仲山冒头,连忙把他拉上岸。
“走!进水帘洞!”林仲山指着瀑布后面的一处裂缝。
队伍钻进了瀑布后的溶洞。外面的水声震耳欲聋,正好掩盖了他们的踪迹。
众人都瘫倒在地上,一个个像是刚从鬼门关里爬回来。
林仲山靠在湿漉漉的岩壁上,手掌血肉模糊,但他顾不上包扎。
“都别说话。”林仲山低声说道,“这帮鬼子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的悬崖上就传来了绳索摩擦的声音。鬼子竟然也在索降!
“这帮畜生是属狗皮膏药的吗?”李大牛骂道,“这都敢追?”
“我说过,他们是职业军人。”林仲山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把手掌缠紧,“他们不怕死,也不怕险。只要没见到咱们的尸体,他们就不会停。”
“那咱们往哪跑?”刚子问,“这溶洞是个死胡同啊!”
“不是死胡同。”林仲山指着溶洞深处,“我小时候跟我爹来过这儿。这洞通着地下河,顺着河走,能通到后山的千佛洞。但是路很难走,有的地方得潜水。”
“潜水?”老烟枪脸都绿了,“这水冷得像冰,潜过去还不冻死?”
“冻死总比被鬼子打死强。”林仲山站起身,“这就是咱们唯一的机会。鬼子装备重,带着那么多弹药,不敢轻易下水。这就是咱们的优势。”
“大牛,把机枪拆了,零件分给每个人带着,抹上猪油防水。”
“是!”
“刚子,找两根干木头,做个火把,到了那边再点。”
“是!”
林仲山看着这群疲惫的战友,眼神坚定:“弟兄们,这回咱们碰上硬茬子了。但这山是咱们的山,水是咱们的水。咱们就是这山里的鬼,水里的龙。只要咱们不想死,谁也收不走咱们的命!”
队伍再次出发,走进了漆黑阴冷的地下暗河。
河水没过腰部,冷得刺骨。每个人都咬着牙,互相搀扶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林仲山走在最前面,用脚探着路。
他在心里盘算着。
那个鬼子指挥官,黑田。
枪法准,战术狠,反应快。这是个真正的对手。
“好。”林仲山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透着一股狼性,“以前打那些伪军和守备队,确实没意思。现在来了只狼,这才叫打仗。”
他在心里把黑田的名字,刻在了佐藤的旁边。
“既然你想玩追踪,那咱们就好好玩玩。这长白山,就是个巨大的棋盘。咱们走着瞧。”
三个时辰后。
在千佛洞的出口,夕阳的余晖洒在山坡上。
一个个湿淋淋的身影从洞口钻了出来,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林仲山最后钻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幽深的洞口。
“大牛,把洞口炸了。”林仲山下令。
“啊?为啥?”
“给鬼子留个念想。”林仲山冷冷地说道,“也告诉他们,这条路,断了。”
“轰隆!”
一声闷响,千佛洞的出口被炸塌了,巨石封死了洞口。
此时,在黑龙潭边。
黑田大尉看着那条消失在地下河里的踪迹,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他捡起地上林仲山扔下的那块包石头的破棉袄,看着上面被自己一枪打穿的弹孔。
“有点意思。”黑田把棉袄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宁可钻下水道也不投降。林仲山,你比我想象的要顽强。”
“大尉,我们还追吗?”手下问道,“地下河情况不明,贸然进去太危险。”
黑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天色。
“不用了。他们从那边出来,肯定也是半条命了。而且……”黑田看了一眼周围的地形,“我们已经把他们赶出了核心区域。接下来,就是慢慢围猎的时候了。”
“传令,收队。在各个山口设卡。我要把他困死在这片山里。”
“是!”
山顶上,林仲山看着远处撤退的鬼子兵,长出了一口气。
“走了。”林仲山转过身,“咱们赢了一局。但下一局,会更难。”
“队长,咱们去哪?”刚子问。
林仲山看向北方,那里是更加广阔、更加荒凉的原始森林。
“往北走。去找那支传说中的队伍。”
“啥队伍?”
“听说在北边,有一支打着红旗的队伍,叫抗联。他们打鬼子更狠,更有章法。”林仲山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单打独斗不行了,咱们得找帮手。咱们得学会,怎么对付这种像狼一样的鬼子。”
“走!”
夕阳下,这支衣衫褴褛但眼神坚毅的队伍,向着北方,再次踏上了征程。
林仲山知道,他面对的不再是一群拿着枪的强盗,而是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要想战胜机器,他就必须让自己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比机器还要精密。
这场猎杀与反猎杀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