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的五月底,北边的林子绿得发黑。
这里已经出了长白山的核心区,往北就是完达山余脉。古树参天,藤蔓像蟒蛇一样缠绕在树干上,地上的腐殖层厚得能陷进去半条腿。雾气终年不散,带着一股子霉烂的味道。
“杀寇队”在这片没人走过的原始森林里钻了三天。
为了甩掉那个像鬼魂一样的黑田大尉,林仲山带着队伍走了最险的一条路。身上带的干粮早就吃光了,这几天全靠刚子抓的几只林蛙和老烟枪挖的野菜充饥。
“排长,这林子邪乎。”刚子走在最前面,手里的木棍不停地敲打着草丛,“阴森森的,连个鸟叫都没有。咱们是不是走岔道了?”
林仲山走在队伍中间,那杆三八大盖横在胸前,手指始终搭在扳机护圈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那是之前在黑龙潭泡的,寒气入了骨,一到阴天关节就疼。
“没走错。”林仲山看了一眼手里那张被水泡得发皱的地图,“按照小马之前留下的情报,抗联的队伍就在这一带活动。再往北走三十里,应该就是红石砬子。”
“三十里?”李大牛在后面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背上除了那挺机枪,还背着两袋子沉甸甸的子弹,“我的亲娘咧,那是望山跑死马。咱们这肚子里没食儿,腿都软了。”
“软了也得走。”林仲山冷冷地说道,“停下来就是死。那个黑田肯定还在后面闻着味儿找咱们呢。”
正说着,走在最前面的刚子突然身子一僵,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左脚抬在半空,硬是没敢落下去。
“别动!”刚子声音发颤,却压得很低。
林仲山反应极快,瞬间蹲下身子,枪口指向前方:“咋了?”
“有绊儿。”刚子指了指脚下那一堆看似普通的枯叶。
林仲山猫着腰摸过去,轻轻拨开枯叶。只见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黑丝线横在离地三寸的地方。顺着丝线往旁边一摸,连着一颗黑乎乎的手雷,拉环已经被挂住了,只要刚子这一脚踩实了,哪怕不踩断线,震动也能引爆。
“这是……鬼子的香瓜手雷?”李大牛凑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鬼子跑到咱们前头去了?”
林仲山盯着那个诡雷,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林仲山摇摇头,“鬼子布雷讲究规则,这雷布得……野。你看这线,是拿头发丝编的,还涂了松油防反光。这手艺,像是猎户,又像是土匪。”
“那是咱们的人?”二虎问道。
“不好说。”林仲山慢慢直起腰,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扫视着四周那密不透风的灌木丛,“这地方有主了。都精神点,子弹上膛,散开!”
哗啦啦,一阵拉枪栓的声音。剩下的三十多号弟兄迅速散开,各自找掩体隐蔽。
林子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沙哑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的树冠上传了下来,让人听不出具体的方位。
“哪条道上的朋友?踩了我的地界,也不打个招呼?”
这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穿透力。
林仲山心里一惊。对方离得这么近,自己竟然没发现!看来这林子里藏着高手。
“过路的。”林仲山对着空旷的林子喊道,“我们要去北边。”
“过路?”那个声音冷笑一声,“看着不像。那一身的血腥气,隔着三里地都能闻见。手里拿的是三八大盖,腰里别的是王八盒子。我看你们不像是过路的,倒像是鬼子的‘挺进队’吧?”
“放你娘的屁!”李大牛是个火爆脾气,一听这话就炸了,“老子要是鬼子,先把你这林子烧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中国人!”
“中国人?”那个声音不为所动,“这就更难说了。现在的皇协军、二鬼子,比真鬼子还坏。要想证明身份,先把枪放下,手举起来,慢慢走出来。不然,刚才那颗雷就是见面礼。”
林仲山给李大牛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冲动。
“朋友,枪是战士的命,不能放。”林仲山朗声说道,“咱们是长白山上下来的义勇军,杀寇队。我是队长林仲山。如果你是抗日打鬼子的队伍,咱们是友非敌。如果你是占山为王的胡子,那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借条道走。”
“杀寇队?林仲山?”
树林里沉默了片刻。
突然,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次是在左侧的高坡上。
“你说你是林仲山?那个在黑石岭炸了据点,在断崖桥炸了火车的林仲山?”
“正是。”林仲山腰杆挺得笔直,“如假包换。”
“口气不小。”那个声音说道,“这年头冒充英雄混饭吃的多了。既然你说你是林仲山,那你肯定有鬼子的通缉令。拿出来看看。”
林仲山一愣,随即苦笑一下。这通缉令还真成了护身符了。
他伸手入怀,掏出那张已经有些磨损的纸,高高举起。
“就在这儿!你要看,就自己下来看!”
“嗖——”
一阵风声。
林仲山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从树上荡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他面前五米远的地方。
动作轻盈,落地无声。
林仲山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个头很高,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旧军装,扎着皮带,显得腰身极细。脚上蹬着一双翻毛皮靴,裤腿扎得紧紧的。头发剪得很短,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脸上抹着黑灰,只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她手里端着两把驳壳枪,枪口稳稳地指着林仲山的心口。
“别动。”女人冷冷地说道,“把纸扔过来。”
林仲山把通缉令团成一团,扔了过去。
女人单手接住,展开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林仲山的脸,尤其是那双标志性的冷眼。
“嗯,确实值一千块。”女人把通缉令揣进自己兜里,手里的枪却没放下,“不过,光有张纸不行。鬼子的特务也会化妆。你说你炸了火车,那我问你,你用的是啥炸药?怎么炸的?”
林仲山看着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心里反而有了底。这股子谨慎劲儿,是真正打过仗的人才有的。
“三十斤洋炸药,塞进桥墩检修孔。本来想用导火索,结果鬼子火车提前到了,我改成了拉发雷管,人跳河,桥炸断。”林仲山语速极快,没有任何停顿。
女人眼中的戒备终于消退了几分。
“是个行家。”她垂下枪口,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露出一口白牙,在那张黑漆漆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除了疯子,没人敢那么炸桥。”
她把双枪往腰里一插,冲着树林里打了个呼哨。
“都出来吧!是自己人!”
“哗啦啦!”
四周的灌木丛、树冠上,瞬间钻出来四五十号人。这些人穿得五花八门,有穿猎装的,有穿破军装的,甚至还有穿棉袍的。但每人手里都有家伙,而且看那端枪的姿势,全是老手。
林仲山这边的刚子和李大牛也都松了一口气,把枪放了下来。
“自我介绍一下。”女人走到林仲山面前,伸出一只满是老茧的手,“北满抗日游击纵队,第三支队队长,陈秋月。”
“陈秋月?”林仲山握住她的手,那手劲儿大得像个男人,“女队长?”
“咋?看不起女人?”陈秋月眉毛一挑,“刚才要不是我喊话,你那几个兄弟已经踩了我的连环雷了。到时候你这杀寇队,就得变成‘死寇队’。”
林仲山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佩服:“陈队长好手段。刚才那雷布得确实精妙。”
“行了,别互相吹捧了。”陈秋月看了一眼林仲山身后那些疲惫不堪的战士,“看你们这样子,是在逃命吧?后面有尾巴?”
“有。”林仲山脸色一沉,“鬼子的特种山地部队,咬得很紧。”
“黑田?”陈秋月脱口而出。
林仲山一惊:“你也知道他?”
“老对手了。”陈秋月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上个月,我的两个分队就是折在他手里的。那是个畜生,也是个高手。”
她挥了挥手:“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你们被黑田盯上了,这地方也不安全了。跟我走,去我们的密营。那里有吃的,也有药。”
一听到有吃的,李大牛的肚子立刻配合地叫了一声,声音大得像打雷。
陈秋月看了一眼李大牛,笑了笑:“大个子,管饱。”
队伍合兵一处,在陈秋月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片更加茂密的红松林。
这里的地形极其复杂,到处是断崖和沟壑。陈秋月的队伍走得很快,而且显然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一处隐蔽在绝壁下的山洞。洞口被巨大的藤蔓遮挡,如果不走到跟前,根本发现不了。
进了洞,豁然开朗。里面很大,干燥通风,还存着不少粮食和弹药。
“大家都随便坐。”陈秋月吩咐手下,“老张,烧水,煮饭!把那两袋子小米都拿出来,这帮兄弟饿坏了。”
很快,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咸菜端了上来。
林仲山的战士们顾不上客气,端起碗就狼吞虎咽。
林仲山却没急着吃。他端着碗,走到陈秋月面前。陈秋月正坐在一张弹药箱上,擦拭着她的驳壳枪。
“谢谢。”林仲山说道。
“谢啥,都是打鬼子的。”陈秋月头也没抬,“再说,我也是看中了你们手里的家伙。四十多号人,人手一支三八大盖,还有捷克式。你这火力,比我这杂牌军强多了。”
“你要是想要,我送你一半。”林仲山说道。
陈秋月动作一停,抬头看着他:“当真?”
“当真。”林仲山喝了一口粥,“你们救了我们的命。而且,我看你们的枪确实太杂了,有的还是老套筒,容易炸膛。”
“你倒是大方。”陈秋月笑了,这次笑得没那么冷了,“不过我不占你便宜。咱们既然碰上了,那就是缘分。接下来,咱们得商量商量怎么对付那个黑田。”
她站起身,走到洞壁前,那里挂着一张手绘的地图。
“过来看看。”
林仲山走过去。李大牛和刚子也端着碗凑了过来。
“这是咱们现在的位置,红石砬子。”陈秋月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黑田的部队虽然厉害,但他有个毛病,也是鬼子的通病——狂。”
“狂?”
“对。他自以为装备好,训练好,就把咱们当成野猪打。”陈秋月用匕首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他肯定会顺着你们留下的痕迹一直追。但是他想不到,你们会遇到我。”
“你的意思是?”林仲山眼神一亮。
“诱敌深入,两面夹击。”陈秋月狠狠地把匕首插在地图上,“这里,一线天。路窄,两边是峭壁。我的人在那边存了一批滚木碡石,本来是留着过冬防熊瞎子的。既然黑田来了,就给他尝尝。”
“好地方。”林仲山点头,“但是黑田很狡猾,他的尖兵非常厉害,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发现。要想把他引进去,不容易。”
“所以需要诱饵。”陈秋月看着林仲山,“这个诱饵,得你来当。他对你们杀寇队恨之入骨,只要看到你们的影子,他肯定会追。”
“我去。”林仲山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能干掉他,别说当诱饵,当死尸都行。”
“爽快!”陈秋月一拍巴掌,“我就喜欢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们两家合一家,这一仗要是打赢了,这片林子就是咱们说了算!”
“不过……”林仲山话锋一转,“陈队长,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的。”
“我看你的队伍,虽然地形熟,但是纪律上……有点松。”林仲山直言不讳。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发现陈秋月的哨兵虽然隐蔽,但换岗的时候有点随意,而且洞里的内务也比较乱。
陈秋月脸色一变,李大牛在旁边赶紧拉林仲山的袖子,心说我的祖宗哎,刚吃了人家的饭就挑毛病?
“你说我带兵不行?”陈秋月眯起眼睛,手里的枪又转了起来。
“不是不行,是不够严。”林仲山没退缩,“打游击,灵活是好事。但在黑田这种高手面前,一点纰漏就能死全家。刚才那个暗哨,如果是我的人,在那抽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洞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陈秋月的手下们都停下了筷子,一个个怒目而视。
陈秋月盯着林仲山看了半天,突然笑了。
“好!说得好!”陈秋月把枪收起来,“我那帮兄弟都是山里的苦哈哈,没受过正规训练。我也正发愁这事儿呢。既然你是行家,这一仗打完,你得帮我练练兵。”
“没问题。”林仲山松了口气,“那咱们交换一下。你教我们在林子里怎么布雷、怎么找路;我教你们怎么拼刺刀、怎么打配合。”
“成交!”
两只手再次紧紧握在一起。
这一次,不再是客套,而是真正的战友之情。
当天晚上,两支队伍就在山洞里召开了联席会议。
林仲山毫无保留地把这几个月跟黑田交手的经验讲了出来。
“记住,这帮鬼子穿的是迷彩服,在林子里很难发现。他们走路没声,交流不喊话,全是手势。而且枪法极准,尤其是有狙击手,专门打当官的。”林仲山严肃地说道,“所以,上了战场,把你们那些当官的红袖标、红布条都给我摘了!别给人家当靶子!”
陈秋月的战士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以前打的都是些伪军和守备队,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鬼子。
“还有,他们怕水,怕火。”林仲山接着说,“咱们要利用这一点……”
陈秋月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神里闪过一丝异彩。她原本以为这个“枪神”只是个枪法好的莽夫,没想到战术素养这么高,讲起课来一套一套的。
“看来,这次捡到宝了。”陈秋月心里暗想。
就在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负责外围警戒的哨兵跑了回来。
“队长!发现情况!”
“黑田来了?”林仲山和陈秋月同时站了起来。
“不是大部队。”哨兵喘着气,“是两个尖兵。摸到了咱们之前布雷的那片林子,正在排雷。”
“两个?”林仲山冷笑一声,“这是探路的。后面肯定跟着大鱼。”
“打不打?”李大牛问。
“不打。”陈秋月开口了,“让他们排。排完了,他们才会放心让大部队过来。咱们撤,去一线天布口袋。”
“等等。”林仲山突然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让他们这么舒坦地回去。刚子!”
“到!”
“你去,在那片雷区后面,再给他们加点料。”林仲山从兜里掏出两颗手榴弹,那是经过改装的瞬爆雷,“给他们留个记号,告诉黑田,林爷爷在这儿等他。”
“好嘞!”刚子接过雷,坏笑着钻出了洞。
凌晨时分,两支队伍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他们按照计划,在一线天设下了天罗地网。
林仲山带着杀寇队的一部分人,故意在路上留下了一些杂乱的脚印和丢弃的破烂装备,那是败兵的迹象。
陈秋月带着主力,埋伏在两侧的峭壁上,准备好了滚木碡石。
天亮了。
黑田大尉站在那片刚刚被排完雷的树林里。
他看着地上被刚子故意留下的半个脚印,又看了看前方那条通往一线天的路。
“大尉,支那人往一线天方向跑了。”一名军曹报告,“看痕迹,他们很慌乱,甚至丢弃了部分弹药。”
黑田那张涂着油彩的脸上,露出了猎人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表情。
“慌乱?”黑田冷笑,“林仲山不会这么容易慌乱。这是诱饵。”
“那我们……”
“但是,诱饵吞下去,就是肉。”黑田自信地整理了一下手套,“在一线天那种地形,他们以为能伏击我?但我有迫击炮,有狙击手。只要咬住他们,就能呼叫航空兵轰炸。把他们堵在峡谷里,一锅端。”
“传令!全速追击!保持战斗队形!狙击手注意两侧高点!”
“哈依!”
黑田并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的对手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林仲山。
在那幽深的一线天峡谷深处,两个同样年轻、同样坚韧的中国指挥官,正并肩趴在冰冷的岩石上,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林仲山透过瞄准镜,看着远处树林里惊飞的鸟群。
“来了。”他低声说道。
陈秋月趴在他旁边,手里握着一把信号枪。
“林仲山。”陈秋月突然喊了一声。
“咋了?”
“这仗打完,你要是不死,我请你喝酒。”陈秋月看着前方,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刚毅,“我有两坛好酒,埋在树底下三年了。”
林仲山转过头,看着这个女土匪头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好。我要喝最烈的。”
“一言为定。”
远处,鬼子的先头部队已经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那花花绿绿的迷彩服,在绿色的森林中若隐若现。
林仲山的手指搭上了扳机。
陈秋月的手指扣住了信号枪。
风停了。
一场复仇的暴风雨,即将在这一线天中爆发。
这是两支队伍的第一次联手,也是林仲山抗战生涯中,第一次不再孤军奋战。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白山黑水间,又多了一股让鬼子胆寒的力量。
“准备——”林仲山轻声下令。
所有人的心跳都和这一声令下同步了。
峡谷深处,杀机四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