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一禾把最后一枚茶叶蛋小心包好，递给一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
她在县火车站卖茶叶蛋已经一周了，鸡蛋也从最初的七十多枚翻了一个倍，卖到了足足一百五十枚。
那天如果不是报亭大爷的提点，她还真没想到用烟来打点门路。毕竟这年头，再香的茶叶蛋，也不如兜里一根粗烟来得实在。
那天她特地去供销社买了几包大前门，一包三毛六分钱，比带锡纸包装的略便宜两分钱。她每天放两包在身上，见着人了就递一根上去。
好在上一世她跟着舅舅岭南做生意，这种套近乎的手法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这一世做起来也算熟练。
她准备收摊，眼神却落在不远处的大树下。
那大爷正在跟人下象棋，这可是她这几天卖茶叶蛋的“庇护人”，看在她经常送几颗热蛋，和几根烟的份上，偶尔也给她指点两句。
“别光顾着卖，看着点穿工装的人。”
“别每天都站一个地儿，换个角落，别太显眼。走起来卖，聪明点！”
“瞅见那人没？他是治安员，快过去递根烟说几句好话。”
梁一禾十分感激，每次都分时段换地方，也算在这火车站有了固定的生意渠道。
一周下来，她就攒了近百元，当然还没算路上鸡蛋的折损，打点门路的烟钱，算下来也有个八十元。
可就是这几天，不对劲的地方越来越多。
她每天下午去几个村子里收鸡蛋，近黄昏才回来，总感觉村子里的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凝视。
她刚开始觉得是自己收鸡蛋太频繁，村里人每天见她车后面绑着一大筐货物，嘴上有闲话。
梁一禾便更早出门，下午在饭点前提前回村。可不管她多低调，依旧掩盖不住风言风语像野草般滋长。
今天傍晚，村里几个小孩追着她的车咧着嘴笑：“鸡蛋新娘——鸡蛋新娘——”
她下意识抓紧车把，目光森冷地扫过去，那几个孩子立刻缩了回去。
她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回到家时，李瑛也刚从地里回来，一边洗手一边对梁一禾说：“锅上正蒸着包子呢，一会就能吃。”
“你咋了？”李瑛看她脸色不对，皱了眉。
这时，村里的张寡妇拎着个水桶去打水，刚好路过她家院门口。
“李瑛——我来问你个事儿啊！诶，一禾咋也在啊……” 她低声道，却看到院里还站着梁一禾，眼神就有些躲闪了。
张寡妇是李瑛下地干活的伴儿，同样是寡妇，彼此也曾借过鸡蛋、菜头，算是村里为数不多能说得上几句真心话的人。
“你说。” 李瑛手里也不闲着，正准备择菜。
“唉……我这也是听别人瞎说的，一禾你也别生气。” 张寡妇低声说道：“王富贵儿说你写了封信给他，半夜从门缝塞进去的。这、这王家也同意了，说你性格好，还长得水灵，就托了徐媒婆来梁家二老那打听……”
母女二人面色越来越差，张寡妇赶紧补充道：“一禾，你也别怪婶子多嘴，王家条件是不错，可那富贵儿真是……成日游手好闲的！一禾你好好学习，将来高中毕业后，咋都能找个省城人嫁了不是？”
“胡说八道！”李瑛手一抖，装满菜的菜篮便掉了下来，连带着散落一地的菜叶子。
“啥？你俩不知道？昨儿我还见你家老太太去王家了。村里都传遍了——说都准备挑日子了！”
张寡妇见俩人确实不知情，也跟着着急，“哎呦！这可真是……你俩快想想咋办吧！”
说着，张寡妇便连声告辞，留下傻眼的李瑛站在院里。
李瑛慌忙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随手挂在门口的钉子上，撸起袖子准备去梁家正院讨个说法。
站在身后的梁一禾却很是冷静，拉住正准备出门的李瑛，“妈，先别去吵。”
“你拦着我干什么？你还是个姑娘家，村子里传成这样……你以后还咋说亲事？” 李瑛气得脸颊通红，不顾阻拦拧着脖子就要去前院。
“您听我说！” 她往前院看了一眼，“您现在去吵、去闹，都没用！好在是张婶子提前跟咱知会了一声，要是再晚几天……我不嫁也得嫁了。”
梁一禾想起前世可怕的回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您现在就骑着车去趟仁义村，把舅舅找来。”
“现在找你舅……”
“他是唯一能护住我们的人！” 梁一禾语气干脆，“就说梁家要逼亲，让他快点带些人过来，最好是带个能说话的……我记得仁义村去年有个考上大学的。”
“行！妈这就去，你就在家呆着，哪也别去。”
梁一禾点头。
李瑛到底只是个惯会吃苦耐劳的农村妇人，一遇到事情，只知道上前去理论。可梁家从来就不是个能讲理的地方。
好在李瑛终归是信了梁一禾，翻身骑上自行车，出村去了。
院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梁一禾听着车轮远去的声音，直到确定母亲不会再折返，这才转身走回屋内，轻轻关上门。
前世，高考之后才有这场包办婚姻的风波，这一世却整整提前了一年。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改变，顶多卖了几天茶叶蛋，怎么会……
——王斌！
他是除了卖茶叶蛋之外，唯一的变数。
他在操场拦住去路硬要和自己说话，他什么心思梁一禾当然知道，倒是被身后的梁婉君看了个真切。
梁一禾深吸一口气，起身进里屋，轻车熟路地翻开布包。
掏出一本语文作业本，里面满满全是她娟秀清透的字迹。
她随便翻了几页，又抽出一张报纸剪纸——那是前两天在县火车站的旧报亭，大爷看她卖鸡蛋不容易，给他几张旧报纸用来包鸡蛋，她刻意留下的，因为她无意看到其中一则新闻：
《依法婚龄：1980年修订》，结婚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男不得早于22周岁，女不得早于20周岁……
虽然她知道国家早已经明令禁止包办婚姻，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把那块报纸整齐得撕了下来，保存了起来。
“幸好留着了。” 她低声喃喃，神色平静。
随后她将报纸、作业本一并塞进布包，又走到厨房，从灶台边抽出一把略带锈迹的剪刀，往包里一塞，便出了门。